不知从何时开始,死亡恶臭的大雾夺去了兰伯里尔人的视觉与嗅觉,顿时世界就只剩下声音。风嚎,落雪,村人们努力求生的微弱声音,曾经是他们仅有的一切,只有这些仍如过往的每一季严冬。而又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地狱般的声乐逐渐自恶梦中渗入现实,将它的斑痕恣意盖过兰伯里尔这道危墙。大雾里吹奏起颂曲,盛赞苦痛,彰扬恐惧,闻者无不惊惧颤抖。
佐依完全被吓坏了。自雷恩家狼狈地逃回来后,佐依一直将自己反锁在房内,病重母亲的担忧也在不知何时消失了。等她意识到这个事实,正悲痛自责、伤心不已时,母亲已是气绝,一具染上瘟疫因而臃肿生疮、不堪入目的躯体冷冰冰地卷曲在床上。她哭了整整一天,这才勉强振作起来。于是她注意到夜晚的扰动,令人愈发不安。再等她忽然意识到这些扰动独有诡异节奏的一致性时,她倒抽一口气,背脊发凉──金属砸地声响起,听起来像是锅子掉到地上。佐依正要出声询问,脑中突然闪过念头要她捂住嘴巴,然而一个“母”字早已脱口而出。紊乱沉重的鼻息,不成语句的喉音,她并不陌生。声音先是稍微停顿,再以一种热切渴求的态势往她方向冲来。对方声音她很耳熟,绝对不会听错,毕竟是她打从娘胎出生后一直听至现在的声音,只是有某种她所不知的东西混在其中。“母亲已经死了”的念头几乎是在她锁门同时出现。那东西愤怒地拍打门板,嘶吼,呻吟。于今佐依明白那些扰动既非梦境也不是幻想,全是真实发生的。她甚至可以听见泡囊在门板上挤破的声音,令她几欲作呕。
声音离去了,街坊也不再宁静。语气从担忧到惊惧,步伐从急切快走转变成仓皇狂奔。经过几次恶狠狠的回绝后,佐依再也不向外求援了。她怕那些声音,而大部份还都不是人发出的。开枪的巨响,频繁的枪战,总是吓得她瑟缩至房内一角。莫名的骚动,不知是谁造成的碰撞,开始响彻在白日街道上。但唯有一个声音是她无论怎么蒙住耳朵,也没法装作没听到的。那是文明崩坏,世界毁灭的声音,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尖啸与嚎叫,藏在东西断裂解体的声响中,自面对死亡的人们喉中发出。
她听见人们和不知名东西追逐的声音,门窗被撞开后住民的惨叫,侵入者的声音是人还是怪物,她已经分不出来了。她听见垂死之人,剧烈咳嗽和呕吐同时并行的凄惨景况,却又哭又笑地胡言乱语。人们嘶声力竭仍不足表达的恐惧,唱出这曲地狱之音的最高潮:“雾…这雾……喔!我的老天啊,它…它在吃人!”
有个人挨家挨户求救,但没有一个人胆敢开门,于是他只能漫无目的逃跑,继续散播害怕的种子。当第二个、第三个声音言之凿凿表示亲眼看见人突然消失在雾中时,越来越多人绘声绘影地流传关于身旁的人是如何“在使人所见仅数步之遥的大雾里被拖离人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后完全消失”、“一个接一个不见”。兰伯里尔的人们这才明白,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于是,混乱的声音开始趋向统一,在部份地区可以听见民兵队带领些许村民作战、指挥疏离的声音,却已是无力回天──挣扎求救和屈服于痛苦、绝望、死亡的哭喊,盖过所有声音。唯有这个声音,是无论怎么蒙住耳朵,也没法掩盖的。
附近的人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恐怖的声音。曾有民民队经过此处,向仍能行动的居民宣布城镇厅是目前唯一安全的避难处。佐依没能跟上,她也不敢独自在大雾中行动。然而过没多久那几名队员便在隔街遇袭,随行的兰伯里尔人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人声朝着四方分散,最后逐渐消失。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佐依根本连想都不敢想。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活人的声音在附近活动。面对那些自恶梦窜出的乱象,佐依不敢哭出声音。
“这不是真的……这全是梦……醒来就没事了,醒来……”女孩低声呜咽着。
一道人影重重压上窗户,吓出佐依一身冷汗,惊叫连连。那人使劲敲打着窗户。浓雾几乎夺去了所有色彩,连流过那人脸孔的血都是灰绿。佐依怯生生地站近几步,才勉强认出来人,是民兵队的盖文.奥图,村长的孙子,一名时常在暗处偷瞄佐依、给人感觉猥琐的男孩子。佐依没有想太多,即便身在此等苦难之地,她仍然是那个古道热肠、温柔善良的好女孩。盖文需要帮助,而也许他能带领佐依抵达城镇厅,也许罗夫、雷马克、芙黎还在危急之中,她想要求盖文顺道接应他们……佐依飞快地走至门前,停滞的脑袋灌入希望后开始运转,一一盘算着往后行动。见她移开脚步,盖文贴着外墙亦往门口蹒跚走去。门应声开启,绿色的雾气伴随着腥臭钻进门缝,一袭足足高出佐依两个头的身影伫足于前。
“盖文!你在流血──”一句话还没说完,盖文双手已搭上佐依肩膀,巨大的身躯将娇小的女孩压倒在地。
佐依吓了一大跳,正以为盖文失去意识时,才发现盖文并没有整个人压在她身上,而是以手脚支撑部份重量,但足以令女孩动弹不得。
“盖、盖文?”佐依出声询问。盖文的脸孔几乎要贴上佐依了。盖文的脸一直是这么苍白的吗?平常他的眼睛一直都很小的不是?佐依一面想着,一面望着自己映照在那睁得又大又圆的双目里的倒影,被一一浮现的血丝攀爬、覆盖。他急促的呼气中带有某种东西,一股脑地倾泻在佐依脸上,他朝着眼目里女孩的倒影,投射出某种他欲加诸其上的情感。
那种她想忘也忘不了的,那种最原始的渴求冲动。
“不、不……”佐依低泣着。盖文的脸越凑越低,过高的体温仿佛烧灼般向佐依逼近。污血滴落在佐依脸上,发出刺鼻的臭味。盖文张开苍白浮肿的嘴唇,隐约呼出几口绿气。
而他直盯着佐依不放的眼神……
佐依再也按捺不住,扯开嗓子大叫:“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闷哼,盖文重重往旁边倒地,在佐依余悸犹存之际,她已被整个人挽起。
来者手里的长剑仍兀自垂下几丝血污,漆黑憔悴的眼框暴射出极不相称的怒意,浮现在他优雅面孔的每一道棱线上。
“罗夫!”佐依惊呼。
“我们快走!”罗夫说道,双眼从对方脚上被他开出的一道口子,转而直视他的眼睛。
“灯……”
“不用。”罗夫牵起佐依的手,一头栽进浓烈大雾中。没走几步,后头已经响起好几种不同的声音,蜂拥而至。佐依想回头探个究竟,被罗夫挡下视线,轻斥了一声“别看”。饶是大雾中没有灯火照明,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罗夫带她穿越了多少小路暗巷,也不知道在某些地段绕了多少圈。她已经认不出这片曾是兰伯里尔人安居乐业的人间净土了。那使人五官麻木、心神失调的毒雾,不知击溃多少兰伯里尔人。有好几次,她也想过干脆弃绝一切,就这样死去,也胜过在这活地狱折腾受苦;此时的佐依总会被怀中的一对公鹿和母鹿的木雕给刺醒。是罗夫给了她希望。至少是能在这庞大浓烈的绝望之中亮起短瞬却永远耀眼的微薄希望。尽管还没恶化,但确实感受到身体逐步虚弱、精神亦愈渐不振的佐依,也不敢再对未来有什么依存或梦想,那样的虚妄只会一再割伤她的心。是罗夫给了她希望,一个对于来日已尽的小女孩来说,不会太过份的小小希望。
无数黑影和模糊的轮廓在翻旋的绿色雾气中转动,捎来死亡恶臭的风吹遍兰伯里尔,错落交杂的混乱之声不曾停歇。这个村子,这块土地,这里的人们,真的完了。街坊一片混乱,他们甚至路过一整区的屋子,不是倒塌就是烧毁,焦臭味老远都闻得到。持火、带灯的人们在路上四窜,有时则掠过许多没有照明的黑影。转角处突然冒出一个带灯的人影,眼角闪过难以言谕的目光,一句话也不说死抓着任何他认为是救命浮木的东西不放。罗夫简洁地拍掉那人的手,那人踉跄跌地,逐渐沉入雾中。在那人灯火的照明下,佐依仿佛看见了某些东西,某些形体诡异、色彩变态的东西。“大雾吃人”的传言此起彼落,而佐依现今已明白其可信度。那声声凄厉,萦绕不去的哭嚎,在上个路口,三条街外,或就在她和罗夫几步之遥处。在情况比较严重的区域,连闭守家中都不安全。远方数度响起强烈的撞击声,还有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加入那首由非人怪物所谱的恶梦鸣奏。所见所闻已非人世,她曾想问过,也曾想伸出援手,但她决定抛下所有疑虑。在这万事万物,包括文明礼制,皆尽崩坏腐朽的世界里,她只相信罗夫,相信这名坚定地握紧她手的男子。即便他们错过了做为避难所的城镇厅,转而奔进附近一栋看似毫无保障的木屋时,她也毫无怨尤。
门咿咿呀呀地悄声阖上,将最后一丝微光赶出屋内。罗夫扳动门闩,也不点灯,挑了一个墙角席地而坐。佐依亦顺从地选了个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尽量让自己舒适些。两人独处的内容并不像小女孩幻想中的那般浪漫,发愣的时间多在沉默不语和佐依日渐严重的咳嗽中渡过。罗夫凝重的眼神,时常在外头的光芒钻进屋内时,闪过深深的关切。他抛过一只布袋,示意佐依从里头抓些干粮和饮水。佐依接过他的手,用自己苍白纤弱的一双手握住。罗夫冰凉的体温令佐依倍感讶异。她觉得自己快无法思考了,终于挤出了一句感谢的话。
“罗夫,谢谢你。你救了我好几次,每次都在我最危急的时刻……”
罗夫没有答话。他凝视着佐依的神情,令佐依打住话头。她觉得这真是世上最好看的一张脸孔,同时也是世上最哀愁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