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在星期二下午出现。
当暴风城孤儿院门口传来风铃的叮当声,一个一如往常的身影就站在门口时,小朋友们立刻放下手边正在做的事情,一边高兴地大叫,一边连跑带跳地奔向他。
“箱子叔叔!”那是孩子们对他的称呼。
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他总会准时现身在孤儿院门口,从袋子中拿出一个个大小各异的箱子,发给每一个孩童。里头装着的都是孩童会喜欢的物品。有的是空白的涂色画册,有的是色彩鲜艳的蜡笔,有的是折得很精美的纸飞机。孩子们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很快便互相交换、把玩起来。
他从不在意孩子是否有跟他道谢。当他发送完毕,便无声无息地离开。
仿佛鬼影一般。
事实上,当他第一次出现在孤儿院时,孩子们看到这位披着斑驳褪色的褐色披风,身上穿的韧皮衣满布磨损和干掉的血污,脸还用面罩包得紧紧的陌生人,纷纷大叫逃跑,只有一两个胆子较大的孩子还站在原地,用颤抖的声音细声轻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从怀里的袋子拿出一个小箱子,用戴着粗皮手套的大手递给他面前的男孩。起初男孩还倒退了一步,不敢伸手接过。但那个陌生人很有耐心地等着。最终,小男孩怯怯地伸出手,接过了箱子。
从那之后,孩子们便发现,这个如同冬幕爷爷一般慈祥好心的人,会固定在星期二下午,来孤儿院发送幸福的小箱。他们甚至还为了这个陌生人编了一首歌:
“高大的箱子叔叔,和蔼又慈祥。”
“带来充满欢笑的,幸福的小箱。”
“我们真诚感谢您,满足我们愿望。”
“我们衷心祝福您,心底没有悲伤。”
孤儿们的监护人,南丁格尔女士当然也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曾经有好几次,她开口邀请他留下来喝杯冰镇牛奶或是吃一点她和孩子们一起烤的巧克力饼干,但那位陌生人始终不发一语。每当南丁格尔的目光与对方湛蓝色的眼神相接时,对方总是很快地看向别处,仿佛有意回避她的眼神似的。算了。她想着。虽然奇怪了点,但对方感觉不像是会伤害孩子的那种人,而且他的来访也替孤儿院带来了许多欢笑声。
大概只是个行事低调的善心人士吧。她如此总结。
两个月后,某个多云的星期二上午,南丁格尔正在暴风城的旧城区采买料理食材。当她走在回孤儿院的河堤道上,思量着今晚该做奶油炖饭还是南瓜浓汤时,某个充满怒气的声音闯入了她的耳里,让她好奇地驻足聆听。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巡逻啊?”
那是玩具店老板的声音。不若南丁格尔平常到他店里所看见的和蔼模样,此时他面红耳赤,头发直竖,怒不可遏地对着面前的三名卫兵大吼。
“我的店已经遭窃三次、三次、三次了!而你们居然说遭窃当天没看见过什么可疑人物?”玩具店老板越说越激动。“难不成我店里的商品是自己长脚跑掉的吗!”
“请、请您息怒,先生。早在您当初向我们反映遭窃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加派人手来巡逻这地区了。”里头一名较矮的卫兵安抚道,另外两名卫兵则点头附和。“但是我们是真的没有在附近看到过可疑人物啊……”
这不但未平息玩具店老板的怒火,反而让他更为恼怒。他不断咆哮着,音量越来越大,更开始吐出一些难听污秽的字眼。此时天空打了一记闷雷,南丁格尔抬头一望,远方乌云正往此处聚集而来。她警觉到孩子们的衣服还晾在外面没有收,于是迈开步伐赶回孤儿院。当她离开时,听见玩具店老板扬言要向卫兵的高层投诉他们怠忽职守。
玩具店遭窃的消息令南丁格尔很是惊讶。这一带的治安已是整座城市中最好的了,也很久没有发生犯罪事件。如今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但有一点令她大惑不解。玩具店隔壁就是珠宝店,偷珠宝不是更有价值吗?为什么要挑玩具店下手,还偷了三次之多呢?
陌生人分送玩具的身影在南丁格尔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她记得自己在帮孩子们收拾玩具时,曾注意到这些玩具都几近全新,就像才刚买下来而已。
不。南丁格尔摇摇头,责备自己竟会怀疑起那么好心的人。
但是,这个念头还是悄然在她的心,种下了疑惑的种子。
南丁格尔把衣服悉数收回屋里,不久太阳便完全被乌云所遮蔽,大雨自云端倾泻而下。这是今年的最大的一场雨。暴雨粗鲁地敲击老旧的窗户,力道大得仿佛随时会破窗而入,不时轰隆作响的雷声更吓到了一些年纪较小的孩子,纷纷扑向南丁格尔寻求安慰。外头的雷雨交加令孩子心惊胆跳,房间里却充满着期待的氛围。全因为今天是箱子叔叔照例会来访的日子。
“我好想要一架纸飞艇!”一个肤色黝黑的小男孩兴奋地说。
“我也要!他给了我们好多好多玩具,可是从来没给过纸飞艇。说不定他今天会带来!”另一个绑着两条辫子的女孩回应道。
“叮铃当当。”熟悉的风铃声再度响起。如报时般分秒不差。孩子们立刻兴奋地跑向门口。
陌生人穿着一件防水的罩袍,全身湿漉漉地站在外头,南丁格尔带着孩子退后一步,示意陌生人进屋避雨。但陌生人只是站进玄关,一如往常地打开装得满满的皮袋,准备分送“幸福的小箱”。
“请等一下。”南丁格尔道。此时孩子们一同望向他们的监护人,投以纳闷的眼光。
“很感谢您每个礼拜都带礼物来看孩子们。”南丁格尔微微颔首,表示敬意。“不过可否请您告诉我,这些玩具是怎么来的呢?”
已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箱的他,动作硬生生地停住了。陌生人的个头比南丁格尔高,此时他正以俯视的角度与南丁格尔眼神相会。然后,慢慢地,别过头去。
“那么……我想,恐怕我们不能收您的东西。真对不起。”
仿佛在反映陌生人心境一般,一道电光在远处闪现,带给阴暗的房间瞬间的光亮。南丁格尔看见了隐没在陌生人面罩之下,那睁大着的湛蓝色双眼。对方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南丁格尔。屋内的气氛霎时变得诡异而沉重,连孩子们也被这股气氛感染而保持静默、不敢出声。他们就这样对望了好一会儿。接着南丁格尔首先打破沉默。
“请回吧。”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将小箱收回袋中,转身走入无情的倾盆大雨之中。形单影只的身形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显得格外孤寂。
南丁格尔直到那人消失在视线外,才收回目光,闭上老旧的木门。
那之后两个星期,箱子叔叔都未在礼拜二的下午现身。孩子们自然非常失望,对他们的监护人更是有一丝丝的不谅解。南丁格尔感受到了孩子们的情绪,但只要馈赠品的来源有一点疑虑,她就绝不会允许自己昧着良心收下。
只是……那人送的东西真的是偷来的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她非常担心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一个想为善不为人知的好人?是否因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曲解了一个好心人的美意?但如果这些玩具的管道真的正当的话,为什么那名陌生人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她不知道。
这天夜里,哄完孩子上床睡觉后,她带着陌生人馈赠的其中一样玩具,前往那间遭窃三次的玩具店,想看看老板认不认得这件物品。
这是个清冷的满月之夜。南丁格尔沿着静寂的街道,朝暴风城唯一的玩具店方向前行。晚风徐徐,南丁格尔栗色的美丽长发于身后微微飘扬。不巧的是,当她抵达时,玩具店门口已挂上“休息”的牌子。窗帘紧掩着,连一丝微光也未瞧见。
一阵风吹来,似乎原本就未关好的大门发出“咿呀”一声,露出一小条间隙。从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老板还在店里整理吗?她纳闷着。
但是,为什么不把灯点起来呢?
她打开门,轻声询问。天上的月光从门扉外流了进来,照亮了南丁格尔的眼前。
空无一人。
难道是她听错了吗?南丁格尔疑惑着。这房间感觉没有人在,那刚刚的声音是--
一个黑影倏地从旁一跃而出,随即把南丁格尔压倒在地上。她正要呼声求救,嘴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无法出声。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名攻击者举起另一只手,手上握着的短刃闪着银色的微光。一双黑色的眼珠子无情地望着南丁格尔,眼部以下的部位则包覆着一条鲜红色的布巾。
那一瞬,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突然间,攻击者闷哼一声,脸孔扭曲,松开了手上拿着的刀刃。下一秒,另一个人影将攻击者从南丁格尔身上拉起来,抓着他撞向一旁的展示柜。这一撞引起了骨牌效应,店里大半数的展示柜纷纷倾倒,发出巨大的声响。
随后,数个城镇守卫举着火把赶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守卫看见倒在一旁的南丁格尔,惊讶地说道:“孤儿院的南丁格尔女士?您怎么在这里?”
“那边,那边!”南丁格尔一边接受守卫的搀扶,一边指着整场混乱的中心,心有余悸地叫道:“我被一个戴着红色面罩的男子攻击……是另一个人救了我!”
那不知名的人早已将攻击者击昏并压制在地。当前者看见守卫纷纷拔剑朝他冲来,便以低沉的嗓音吼道:“我是军情七处的沃尔夫!我腰间的匕首上有军情七处的徽印,你们可以检查看看!”
南丁格尔望着对方,不禁惊呼:“是你!
那名陌生人的面罩早因争斗脱落,露出其狼型的头颅与脸──他是吉尔尼斯的狼人一族。此时那名自称沃尔夫的狼人用那熟悉的湛蓝色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守卫,表情坚定,诚挚地请对方相信他。
守卫起先有些狐疑,但随即告知伙伴保持警戒,自己则走近那名狼人。并检查对方腰间匕首柄的徽印。果然所言不虚。
*
南丁格尔坐在调查局外面的河畔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运河。水面波光粼粼,清彻见底,一朵云正巧掩住了月亮,使夜色有些昏暗。
她感觉到那名狼人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下。
“本来以为这次玩具店窃案,又是迪菲亚兄弟会的某种新诡计。结果只是个帮自己小孩偷玩具的贫穷父亲,打着迪菲亚的名号虚张声势罢了。”沃尔夫以其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迪菲亚兄弟会是当地最恶名昭著的盗匪集团,其成员一定佩戴红色的面罩。只要是住在暴风城的居民,没有一个不知道他们的。多年以来,军情七处一直监视着他们的动态,却始终无法将其一网打尽。
“对不起。要不是为了彻底探他底细,我也不会放走他三次。你今天也就……不会遇到危险了。真的,很对不起。”
南丁格尔只是点了点头。除了表示她有在听,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坐了好久。
“所以……你给的那些玩具,并不是偷来的,是吗?”她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
“玩具是以一个喜爱孩子的富翁的名义买的,实际上是军情七处出的钱。那是我们为收集情报的行动所作的伪装。”
“这样的话,为什么那天我问你这些东西的来源,你不肯回答呢?”
沃尔夫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既不想泄露我的秘密身分,也不想……对你说谎。”
南丁格尔转头望向沃尔夫。是她的错觉吗?对方的脸颊似乎有点……红?
“所以是军情七处要你把玩具送来孤儿院的吗?”
“不算是。他们本来打算直接销毁的,但我提议玩具可以捐赠给孤儿院,后来他们便将这件事交给我全权负责。所以每周二我休假的时候,就会带一点玩具到孤儿院去。”
“是吗……原来。真对不起,我误会了您……”南丁格尔颇感歉疚,说:“果然您是个好人呢。”
沃尔夫苦笑着。“不……正因为我不是好人,才想要做点什么来赎罪。”
“赎罪?什么意思?”
沃尔夫低下头,脸色一沉,嘴唇颤动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后,他似乎已下定决心,吞了吞口水,站起身来,娓娓道出自己的过去。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便是吉尔尼斯某间孤儿院里的一份子。我在那儿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无父无母对我从来不是问题,因为孤儿院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我也在那里交到很好的朋友。
“然而有一天,狼人诅咒感染了我。我直到自己经历了痛苦的变形过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等到我能克制自己的野性,恢复神智之时,我已经杀死了孤儿院里所有的人。”
南丁格尔惊呼了一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我非常懊悔,在血泊中发狂地哭喊着、伤害着自己。那时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正用它空洞无神的双眼望着我。而他的尸体旁,倒置着一个小箱子,里头装着的是一架被沾染鲜血的纸飞艇。那是他最喜欢的玩具……至少,曾经是的。
“之后吉尔尼斯的狼人加入联盟,我也在因缘际会下进入军情七处。当我出差到某地,就会买玩具送给当地孤儿院的孩子。但每每与孩子们眼神接触时,我便不禁想起亡友死时看着我的模样……所以我始终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更别提是开口说话了。”
吐露完自己的过去后,狼人的眼眶流出了悔恨的眼泪,浸湿了他灰色的毛发。
“对不起,第一次跟你交谈就说这些,肯定吓着你了吧?”沃尔夫用手背擦去眼泪,用哽咽的声音继续说道:“但你对我来说,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所以……为了不伤害到你,我决定先向你坦承自己的过去,让你知道你眼前的人,是个怎么样的家伙。”
沃尔夫偷偷瞄了南丁格尔一眼,见她低着头,没有回应。
这也难怪,第一次交谈就讲这个,谁都会感到恐惧的吧?然而,是那份欣赏着南丁格尔的心,让他下定决心要在两人建立起情谊前,就对南丁格尔开诚布公。
“我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吧。自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
沃尔夫的话嘎然而止,因为南丁格尔已紧抱住他。
接着,南丁格尔开始唱起令人熟悉的歌:
“高大的箱子叔叔,和蔼又慈祥。”
“带来充满欢笑的,幸福的小箱。”
“我们真诚感谢您,满足我们愿望。”
“我们衷心祝福您,心底没有悲伤。”
“这是孩子们为你作的歌喔。”南丁格尔仰望着个头比他高的沃尔夫,眼底泛着泪光。
“孤儿院的孩子们,每一个都曾有过悲惨的过去。所以我常常跟他们说,不可以老想着过去的痛苦与悲伤,要想想现在跟大家在一块儿的幸福时光,以及充满惊喜的明天。”然后,南丁格尔给了沃尔夫一个微笑。“明天就像是箱子叔叔给的小箱那样喔……”
沃尔夫默默地聆听,数滴眼泪滴到了南丁格尔栗色的头发上。
然后,用双手紧抱住了南丁格尔。
天上云朵在此时飘散开来,满月重新高挂天空。金黄色的光辉洒在伫立于河畔边的两人身上,成了破晓前最美的一幅景色。
*
那之后的礼拜二下午,箱子叔叔又再度出现了。不过这一次,他反常地脱下面罩。
南丁格尔本来还担心,孩子会被狼人狰狞的模样吓到,但有趣的是,就连孤儿中最胆小的孩子都没有一丝畏惧。孩子们觉得沃尔夫就像会走路的大狗狗一样,男孩觉得帅气,女孩觉得可爱,对这位陌生人比以前更有好感了。尽管沃尔夫仍旧不敢跟孩子有眼神接触或是言语交流,但如今的他,会接受监护员南丁格尔的邀请,到屋里来一边喝冰镇过的牛奶,一边吃着孩子们与南丁格尔一起烤的巧克力饼干,和监护员一起看着孩子们玩耍。
明亮灿烂的阳光从小窗溜了进来,照在每一张玩耍嘻笑的小小笑脸上。南丁格尔和沃尔夫坐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小茶几旁,满心欢喜地看着这一派和乐融融的场面,几乎可以闻到洋溢在空气中的,名为幸福的气味。
她的思绪飞回那个美丽的夜晚。在满月的见证之下,沃尔夫和南丁格尔约定好,等到他可以放下过去的阴影的时候,他就会开口跟孩子们说话。
这个美好的想望,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温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