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日后面临审判之时,地狱咆哮也一定不会忘记这个邂逅命运的夜晚。 命运之夜降临前的白天是繁忙的白天。第一件事是听纳兹戈林关于镇压沃金残党的报告。奥格瑞玛的治安依然稳定;城里的异议者黑名单又多了几个;贫瘠之地的暴乱进一步拉开物资缺口;库卡隆的人口得到及时补充;新兵训练期再次缩短;灰谷的新兵训练场发生火灾。正当地狱咆哮就木材问题做出提高地精伐木机使用率的指示时,马尔考罗克从高空的飞龙上跳下来打断了他的讲话,还带来了从繁盛挖掘场收到的新消息。这消息让地狱咆哮期待已久;他放弃了早餐与早餐之后的整天安排,带上血吼和几个萨满直接传送到锦绣谷。地狱咆哮亲眼见到那个东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当场验了货;还跟可能是从远方小岛赶来的熊猫人过了几招。从奥格瑞玛调用备用飞艇来接人的等待时间超乎想象(他可不想带着那个东西穿过传送门),地精风格的降落和腹内空空都挡不住他高涨的热情,胡乱将一天份的玉米、谷物和肉塞进胃中,他很快召来了哈洛姆讨论如何有效的利用新入手的战利品。在地下枢纽,萨满亲手鉴定过之后,两人回到力量谷,哈洛姆的表情在夕阳斜照之下显得有些扭曲。
“这东西与元素的联系并不密切。我能感受到强大的能量辐射,但是怎么样直接地释放或者吸收能量,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取决于这东西自己的意志而不是我们在外界的影响。酋长,无意冒犯,但我认为萨乌拉诺克要是还活着,他大概能解答你的问题,他信奉与操纵的就是与这东西同源的力量,但他的能力劣化得太多罢了……我与卡德里斯还需要再讨论一下。另外,”地表面的空气让哈洛姆脸颊肌肉舒缓了些,“虽然这东西可能有很强的精神污染力,不过要是酋长的话,没什么东西能让你丧失理智吧。”
怒水河呜咽着吞没了最后的黄昏。
地狱咆哮相信,黄土生金。
无论是小时候在纳格兰捡干牛粪,还是今天白天的刚挖到的大收获,都是从土地来的。当然怀里这个盒子也是。当年远征北境,在十字军试炼场那段没有真架可打的无聊的日子里,他爱用跑步、跑山和挖掘来释放荷尔蒙;而这个盒子就是挖掘的收获之一。一个打不开的盒子,又轻又冷,偶尔会操着奇怪的口音说些莫名其妙而又令人沉思的句子,但是从来没回应过地狱咆哮的问话,没有构成过交流。可今晚变了。
盒子有微微的震动。从智慧谷走到暗影裂口再到地下枢纽,地狱咆哮离那个东西越近,怀中之物就越是反常;而越是反常,地狱咆哮就越确信,自己拿这个盒子来是明智的。终于,在那那个东西面前,他掏出盒子放在地上。所有的反常此刻汇集到一起,盒子在地上跳动着爆出一连串大笑:
“老黑羊!哈哈哈你看看你!你现在感觉如何了!感觉如何了!”
盒盖似乎稍微震开了一点缝。仿佛有一阵死亡之风吹过,地狱咆哮有几秒钟胸闷气短浑身冰凉两眼发黑;不过很快他回到了眼前现实中灯火通明的地下枢纽,自己还是自己,盒子也还是严丝合缝。
“别介意,凡人,两个老家伙又见面了打个招呼而已……不过刚才这一下你的心智没被撕碎已经不能说你是纯粹的凡人了。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我喜欢管这个大家伙叫老黑羊的月亮。那么现在,”盒子似乎是直接在对着地狱咆哮说话,而且是直接把声音送到地狱咆哮心里,“告诉我,你让我与月亮见面的目的是什么,我很好奇——还是说你自己其实也不清楚?”
月亮在说话。与盒子那种传音入心的方式不太一样,地狱咆哮的耳朵十分确定,月亮的干哑声音经过腔内共鸣从表面丑陋的管子中喷出来,在地下枢纽中来回碰撞引发回声。“凡人让我苏醒必然是觊觎我的力量。不过,我还没见过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迷失自我本性的凡人。就我而言,怎么使用我的力量是完全是我随心所欲,我想杀死你或者为借你之手实现任何目的也是一念之间的事;我很中意你的躯壳,但是考虑到你过于强大的意志力,我愿意与你交流一下……如果你能放弃思考,把一切交给我,我就赋予你力量,这样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只享受力量的愉悦而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否则你可能会有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你愿意接受么?”
沉默顷刻,地狱咆哮张嘴了:“我是战士,我只需要武器,而你也只需要做武器;挥动武器的是我,当然也是我而非武器要为挥动武器的后果负责。就是这样。”
“你能凭自己就完全控制住这份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也做好了为这巨大力量的后果负责的觉悟吗,战士。”月亮的声音干涩喑哑。“你为何这么有自信呢。”
“不是有自信,是不得不这么做,我别无选择。”
“你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盒子插话,说了一半又咽回去。
一时间很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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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小时候是在另一个世界长大的。”
地狱咆哮自言自语打破沉默。
“一个干净得多的世界。清风净水,碧草连天。你们可能体会不了那种美好,但对我来说,和艾泽拉斯比,那里就是被遗忘的仙境。我就在那种地方长大,每天出门捡柴、捡干牛粪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仙境的美。但是就是这么美的地方——也有残酷的事情在发生。
“牛粪多的地方往往就是牛群活动密集的地方。你们大概没见过,那个世界的牛块头很大,而羊要小得多;我经常见到牛一奔跑起来看不到羊,往往就能直接把正在吃草的羊一下撞死。我相信牛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牛不吃羊肉,也没有恶意;但不管怎样,撞死羊的是牛,恶果就是恶果。还有鹏鸟……那是真的心怀恶意的动物。在空中盘旋,瞄准一只羊,冲下来啄瞎羊的眼睛,然后抓着小羊羔飞走,找地方吃掉。偶尔还有毒蛇,能咬死牛、咬死羊,就算是兽人被咬一口也可能丧命。
“为什么仙境里要发生这种残酷的事呢。为什么大家就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呢。我也曾在裂蹄牛的蹄下拯救过小羊羔,也曾用扔石头吓退大鹏——但我的力量太有限了。在我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每一寸土地上,悲剧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美丽而残酷的世界啊。”
“那只是因为你力量有限,你没有能力杀掉所有的牛和鸟而已。”月亮找到了切入点。
“说起来我还真做过这种事儿……”地狱咆哮叹息。“有一次家里养的猪没了,顺着血迹在半里之外才找到被咬的所剩无几的尸体。从那天起,我身上带着柴刀和弩,没事就出门转转。逢牛砍牛,见鹏射鹏,遇毒蛇必寸斩深埋。几个月之后,方圆十几里内便只剩羊吃草,再没丢过家畜。谁知……来年赶上倒春寒,旧草已吃尽,新草还没出,方圆十几里内便再没有草可吃;老幼病弱羊走不了十几里就疲劳而死,走出去的羊能吃到草却找不到水源渴死的、为了找水跌下山谷摔死的难以计数。别说羊了,那阵子我连牛粪都捡不到。只怪我一时心软,让羊繁殖太过,反而几近灭绝。再说万物有灵,青草也有生命,青草又何辜!有一次我射伤一只大鹏,冒险爬上大树找到巢穴,却见大鹏身边还有三只小雏鸟,大鹏将死,雏鸟无人喂食也是终将饿毙。雏鸟又何辜!”
“所以说万物自有因果。牛杀羊是羊该死,鸟吃羊是羊该死,你杀牛杀鸟是牛鸟该死,有该生的因便有该死的果,众生皆为因果,顺其自然就好。”盒子的声音毫无感情。
“众生皆为因果?恶人杀善人也是善人该死?敌人杀勇士也是勇士该死?对我而言那不叫顺其自然,只能叫逃避现实。看着不义之事在眼前发生,若我真的毫无力量,当成过眼云烟倒也干脆;而能射鹏斩蛇的我,又怎么有逃避的资本?
“鹏鸟虽捕食时恶性尽显,但这恶性正是鹏鸟的本性;且鹏鸟捕食不为自己果腹,而是为雏鸟充饥,这为父为母的善性同样也是鹏鸟的本性。若鹏鸟不做杀羊捕食的恶,便不能成养育雏鸟的善;我若一箭射死鹏鸟,虽然救下了羊,却也害死了雏鸟,善恶俱断。
“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迷茫,我困惑——
“直到遇见一位带来我父亲消息的萨满。”
“家父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故乡去远征,以至于他长什么样我都没有清楚的记忆了,更别说为人处世、言行举止。我听说他作为战歌的首领,为得到力量丧失了心智而堕落,还导致大量同胞变得和他一样。为什么要丧失心智呢?为什么非要做这样的事情呢?我是不是也会像父亲一样,在力量面前迷失自我呢?就算是只有弓刀之力的我也曾做过几乎灭绝动物的蠢事,如果我有更大的力量,我会被控制着去杀人么?我会双手沾满鲜血么?”
地狱咆哮闭上双眼。
“这样的我无力承担整个部族的责任。不能拥有力量的我只是废物,是毫无意义的存在。
“不过萨满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我父亲虽然的确喝下恶魔的血丧失了自己的意志,也让整个部族都失去了心智,但最终还是寻回了自由意志,并付出生命的代价杀死了恶魔,拯救了喝下恶魔之血的同胞。虽然萨满说得很好听很客气,但是我听得出来,父亲拯救同胞,只是对自己带领同胞走向堕落的赎罪,并非荣耀;倒不如说,父亲的荣耀是获得了最美好的自我毁灭——作为一名兽人勇士战死沙场。
“一次,我和萨满一起出门散步闲聊,又见到鹏鸟抓羊,羊两眼已被啄瞎,身旁数摊血迹,危在旦夕。萨满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忽然张嘴问他:若是我父亲见了这一幕会怎么做?
“这个看上去年龄与我相仿的绿皮沉吟半晌,用风力困住鹏鸟,以水力安抚小羊使其忘记疼痛安睡,然后……”
地狱咆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操纵雷霆之力,瞬间电死小羊,再将羊肉割成块,任由鹏鸟啄食叼走。完事后他告诉我,其实他并不知道我父亲会怎么做,这只是他猜的。自然之道不可阻挡,如果怎么做都是错的话,那就将错就错吧——杀死羊的是我,作恶的是我,而不是鹏鸟,自然鹏鸟没有恶——然后正视着自己造就的这份恶、背负着这份恶,勇敢地活下去——是父亲的话大概会这么说吧。萨满说,父亲寻求力量本身并非错误,他只是还没强大到能够承受这种力量。但他在醒悟之后勇敢地承担了责任,牺牲自己拯救了其它人,所以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像动物一样,任何人都有善恶两面,为了制裁恶而杀人的同时也制裁了善,而制裁善这种行为本身是恶,因此就算是神灵也没有资格以善或者正义之名降下天罚。面对矛盾的现实,有人迷茫困惑,有人仓皇逃避,有人随心所欲,有人谨小慎微,有人过犹不及……他们都不够勇敢。勇敢的兽人会为了守护自己需要守护的东西而尽一切力量战斗、忍耐与承受,并最终为之献出生命;即使在最终面临造物者的审判之时,也能直率地讲出自己的尽力与不悔,坦然地面对所有的罪与罚。
“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获得这种勇敢,我一定要具有与这种勇敢相称的坚强。不仅是肉体的坚韧与强壮,更是直面现实的坚强、守住心智的坚强、咬定目标的坚强、忍耐误解与孤独的坚强、承担责任和罪恶的坚强。我要做到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我要寻求这世界上最难以阻挡的力量,并在自己的意志下利用这力量守护我的族人,杀死我的敌人。我要证明地狱咆哮绝不是会迷失心智之人,就算梦境再甜美舒适,我也会在背满责任与罪恶的疼痛中直面最残酷的真实。
“今天的我已经不只是为了自己的族人而战斗。战歌、霜狼、黑石、血窟、龙喉、影月、碎手以及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兽人兄弟姐妹们都是一家人,我会为了兽人的未来、为了真正的部落,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除了丧失自由意志之外。我要完全凭借自己的意志,亲手消灭一切敢于阻挡我的敌人,这个过程中产生的所有罪恶都由我来承担,我也绝不会允许自己用迷失心智这种低级借口逃避。只有这样才有意义,地狱咆哮才能走出父亲的阴影。
“我丝毫不怀疑,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去。活着不能让我快乐,死亡不能使我害怕,我愿以马革裹尸作为生命的终结,在战场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是我作为兽人最终也是最大的荣誉。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会为了这个目标奋斗一生。
“为了纳格兰——为了所有兽人——为了真正的部落——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
不知多久以后,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地狱咆哮重新睁开双眼,意识回到现实中的地下枢纽。
灯火已经全部熄灭。
应该是月亮与盒子的位置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像不曾有过一样。就像梦一样。
地狱咆哮沉默着走进里圣殿。
伸手拿到里圣殿王座上放着的那个盒子。等候已久的盒子。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他就是知道。
摸索着打开盒子。
黑暗中看不见盒中盛放着什么。
摸出盒盖内侧刻着字。
像是新刻的字,手指触感很粗糙。
一个字一个字地,地狱咆哮低沉地念了出来:
亚煞极,亚煞极
流血之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月亮
这月亮却不只由你构成
里圣殿的正上方,缓缓地洒出了一片银色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