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晚



半夜，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身下冷硬的感觉让我恍惚地以为是睡在北郡修道院的那张小木板床上。
睁开眼，眼前跳动的火光让我有一瞬间的心悸，然后，彻底清醒了。
我这段时间经常做梦，睡得很不安稳。
前几天还能记得起梦的是什么，最近两天开始，什么都记不得了。
之前，我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太多——自从和南希走散那年起，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总是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以前的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很正常的事。
但现在想想，也许，真的是受到了翡翠噩梦的影响了吧？
梦里似乎经历了很多事情，眼前也有模糊的黑影在闪现，可是清醒过来后，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觉得满身心的疲惫。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捂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火堆已经灭了一半了，怪不得有点冷。
在四个人的包围之下，火苗似乎都被压抑得缩小了几分。
我叹了口气，只得又掏出一小堆木柴，一块一块地往上搭。


其他三个人还睡得很熟，躺着的位置都比之前要更靠近火堆。
艾伯特头枕着一面盾牌仰躺着，一手放在胸前，一手搭在身侧的剑柄上，仪态优雅，睡姿和站姿没两样。
艾斯·科尔面对火堆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更显得瘦小。高阶盗贼似乎睡觉用的都是这姿势——完美地保护着所有的弱点，并且可以瞬间跃起进入战斗姿态。我很确定，他藏在怀里的双手肯定是握着匕首的。
我很理解他们的警惕，毕竟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们。
瘟疫之风那四肢大敞、留着口水的睡姿，则是除了让我感慨一句——幸好他没打呼噜——之外，再生不出别的想法。


我抱着膝盖，看着火堆发着呆。
火苗那跳动的影子，让我脑海深处隐约有东西在显现，却在即将看清的前一瞬间又消散了。
如果这些真的是因为翡翠噩梦的影响，我想不离开都不行了……
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睡不着吗？”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我抬头，与艾伯特的蓝眼睛对了个正着。


“不，我是睡醒了。”我说，然后问他，“你睡不着？”
“唔，是有点！”他坦然地笑道，翻身坐了起来。
穿着那么厚重的铠甲，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他将剑横在膝盖上，盘腿坐好，温和地看着我笑，“担心吗？”他问。
我耸了耸肩，“不，是心烦！”
我说的是我那饶人的梦境，他却好像是误会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声地安抚我说：“放心！我们能逃出去的！”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们有那个实力！”


是的，我们有那个实力，我一点都不怀疑！
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们四个人，无论谁走出去，都是远征军中至少百里挑一的人才。
艾斯·科尔是军情七处的顶尖盗贼，还是工程学大师。
艾伯特是第七军团的骑士中尉。
瘟疫之风不提他那诡异的运气，也是猎人中的佼佼者。
至于我，不说在我们第四军团，至少在现有的幸存者中，我绝对是技术最好的牧师。
而且，这些都是我们愿意让彼此知道的东西，说不准还有其他更厉害的底牌也不得而知。
能从天谴之门事件中幸存下来的人，并不都是因为运气，不是吗？
这样的组合，穿越蓝龙和冰霜亡灵巨龙的封锁线，确实并非是完全不可能。


但是，说实话，我不太看好。
除非，我们能完全地信任队友。
可是彼此都还算陌生人的临时队伍，谁会真的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呢？
嘴上虽然说的都是赌一个微小的机会，但谁不想活下去呢？


逃亡的方案，我们争论了一个晚上，也没确定下来。
这结果太正常不过了。
何况，还有瘟疫之风一直在捣乱。
他在我们讨论的时候，没有给出一点建议，反而是执着地询问我们，给他起好了外号没有！
谁有心思给他想那个东西！


可是，他好像完全不会看人脸色，我们不理会他，他也一直笑呵呵地凑上来。
最后，艾斯·科尔一怒之下，指着他肩膀上那只圆滚滚的猫头鹰说：“你能不能像这只肥鸟一样安静点！”
“哦！肥鸟！”他说，“真是个好名字！”
然后，他终于安静了。
我们却也失去了讨论的心情，才各自蜷缩在火堆边睡觉了。


想想就觉得好笑！
我也真的笑出来了。
艾伯特问我：“你不相信吗？”
“不！我相信你！”我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回答。
“不！是相信我们！”
“好吧！我们！”
即使我不相信，可看着他那闪着坚定光芒的蓝眼睛，我不由地就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看着我淡淡地笑开了。


似乎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这么优雅从容而又镇定，即使是和艾斯·科尔争论的时候——这难道就是贵族的风范吗？
我看着他铠甲胸口上，双翼十字徽章反射着火光，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那是远征军第七军团的专属徽章。
第七军团是集中了联盟所有精英中的精英的王牌军团，是至今为止，唯一战绩全胜的军团！
据说他们因为被攻下纳克萨玛斯后的收尾工作耽搁了，没赶上天谴之门一战，逃过一劫后便直接传送去了晶歌森林的达拉然。在我们躲进龙眠神殿之前，就已经有他们在晶歌森林以北建好了新营地的消息传来。
我一直没想明白，他怎么会沦落到和我们一起？


“艾伯特！”我问他，“你怎么没去达拉然？掉队了吗？”
他楞了一下，垂下眼，叹了口气说：“我们有一个小队提前离团被派去了天谴之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恍然大悟。
原来不管在哪里，都会有炮灰的存在啊！
“唔，那你运气很不错！”我苍白地安慰他。
“是啊！”他恢复得比我预料的更快，马上便抬起头朝我微笑，“我的运气向来不错！”


他的笑容让我差点被自己没出口的后半句安慰给噎住了。
我缓了口气，恹恹地说：“你真不像个贵族！”
他玩味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贵族？”
我摊手，反问他，“第七军团的成员，不都是贵族出生吗？”
所以，即使远征军八成以上的人都把他们当做偶像和奋斗目标，但在我们这个由征召的冒险者和雇佣兵组成的第四军团中，对他们却一直是不屑的。
一说到他们，都是“用金币堆出来的装备架子”，“鼻孔朝天的陆行鸟”之类的评价。


所以，他之前的处境其实也只是比艾斯·科尔和瘟疫之风这两个可怜虫稍微好一点。
虽然艾伯特是我第一个见到的第七军团成员，但听多了其他人的评价，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像暴风城里的那些贵族老爷们一样，或是高傲或是浮夸或是迂腐，就算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眼里也有隐藏的睥睨。
可艾伯特，眼神平和温柔，态度谦逊，除了他过分优雅的举止和带着高贵的外貌，我还真没看出来他哪里有贵族的影子。
而且，怎么说呢，他给我的感觉应该是那种宁愿阵亡，也不会愿意忍受各种冷嘲热讽和施舍般的帮助，迂腐地坚持着圣骑士高贵气节的人。
可之前他和那群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先不说，至少今天争论的时候，艾斯·科尔说的某些质疑他人格的话，他是全然无视掉了。
简直比我还能屈能伸！


“呵呵！”他低沉地笑着，“我只是有个骑士头衔而已，没落贵族和平民差不了多少。”
没落贵族……
这个词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样有着金子般灿烂笑容的人……
她的面容不过是在我脑海中闪过，心口便顿时一股刺痛！
我勉强朝艾伯特笑了笑，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朝大殿穹顶上看去。
闪烁跳动的星光，让我心口的绞痛慢慢平复了下来，沉浸其中。


“好看吗？”艾伯特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美极了！”我发自内心地赞叹。
一声细碎的嗤笑突然插了进来：“那破屋顶有什么好看的……”
“……”这么漂亮，哪里破了！
我忍不住嘲讽地朝装睡的盗贼瞪了一眼。


我真搞不懂某些人的审美！
整座龙眠神殿，从里到外，处处都完美得像是艺术品，他们眼中却只看得到神殿外表游走的金光，而一口否定了这座巨龙们专门为联军准备的大殿！
如梦似幻的柔和的微光时刻笼罩着大殿，他们没感觉，大殿墙面和柱子上那一直延伸到穹顶之下的精美浮雕，他们视而不见，可穹顶的这一片浩渺星空，是只有巨龙的魔法才能描绘出的真实美景，竟然也被嗤之以鼻！
说什么“空荡荡的一个简陋大殿，连一张纸片都没留下”——只不过是没有安排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而已。
就因为这，巨龙便得了吝啬的名声，我真有点替他们不值！


能让联军驻扎进自家的老巢，巨龙们就已经算得上是大度了，干嘛还非得要求他们吃喝住行安排得面面俱到？
巨龙又没欠联军的人情，反而是联军还要蹭巨龙的好处。
不过，人总是这样的，当现实和完美的想象差距太远的时候，并不会认为是自己想象太过，而只会觉得是现实辜负了自己。
所以，人越来越容易被一些看似美好的拙劣谎言所骗。
也越来越容易被翡翠梦境所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