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横亘原野的厅堂四散着冰冷的黑暗,与规整地堆砌的条石和梁柱一同黯然地沉寂在忘却之中,仿佛冻结的时间一般凝滞在这不为人知、也绝不会为人所知的尘世之下,无声地并行在流动的岁月之畔。

但在这沉眠的远古之中却并没有静谧、安宁或是祥和的影子。多少个千年人迹未至的青石地板寸尘不染,却无端地让人觉得阴森可憎;可若是比起倒吊在天顶上层层相扣的符印和纹饰中、同样也是无数个日夜不曾苏醒的华丽岩箱,那些微的阴郁只怕顷刻间便会在惧意之前烟消云散吧。袅袅地萦绕在墙头柱脚的气息并未因岁月而有些许浑浊,却是与完璧无暇的厅堂毫不相容地散逸着不可逆折的腐败。
尽管恢弘,尽管古老。虽然雄浑,虽然广大。可这样单单只是存在就足以让人历尽一切不快的地方,理所应当地该在大地之下永远地沉睡吧。
并不该去打扰那样的地方。
并不该去打扰那样的东西。
不可以触碰。不可以听闻。不可以目视。
就连用思绪去浅尝,都会变得无法挽回。
这样的地方,就该让它永远不见天日,无尽地沉睡下去。
可是,究竟又是为什么,在这只该有死寂作伴的厅堂中,会响起这样的脚步声呢。齐整的步伐强健有力,就连这千万年也未曾坍落的天穹也似乎要为之倾覆。未知的声响仿佛为这早已逝去的场所带来了久违的生机,连寥寥可数的几厘灰尘都似乎因激动而雀跃了起来。
只是,嗅到这一丝生机的,似乎就只有广大的死寂之中,那片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而已。它们簇拥在那悬于穹顶的岩箱旁,如同迎接着来访者一般欢欣地蠕动着、盘旋着,催动着那岩箱喷吐出更多的浊秽和腐败,将原本就足以令人窒息的空气浸染成了愈发蚀心的恶毒。
终于穿过冗长走廊的访客们,也不由得在映入眼帘的惊人壮景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群兽人。
并没有人看着他们,他们也并没有望向特定的某处,可整个厅堂却仿佛漾起了无比满足的笑意。视线本该无法捕捉的气息汨汨地自岩箱中泪水般滴落,在青色的石板上溅出了再也无法拂去的圈圈涟漪。那令人作呕的紫泪汇聚成了一个个蠕动的粘稠斑块,它们吞吐着气泡、仪仗队般地并列而行,向着不远处的一行身影挪去,在行过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焦灼般的痕迹。
许是本性使然,许是责任使然,数个装扮相同的绿色兽人迅速地从队列中跃出,数人将为首的棕色兽人护在了身后,余下或持巨斧、或执利剑的众人,则咆哮着冲向了正不紧不慢地移动着的粘稠珠液。
切金断铁的利刃自粘液的各个部位劈过,但却没能拦下它们哪怕寸许的距离。无谓地重复着同样动作的战士们纵能灵巧地躲避前行的软泥,却实在无法让浸润着粘液、而不住嘶嘶鸣响的武器再度锋利起来。然而,尽管兵器因粘液而钝去,战士们也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退缩,依旧不住地在腾挪之间攻击着蠕行的软泥。长剑和战斧成了烧火棍,却也出乎意料地能将粘附其上的甩离原处。余下的战士见状纷纷效仿,一时间竟阻住了那一团团紫色秽液的行进。
他们眼前的并不是活生生的人。甚至,连亡灵都不是。
看到这种景象还能拿稳武器已实属不易,而能沉着冷静地随机应变的这份镇定和勇气更是常人所不能及——但这对他们来说,却是理所当然。要说为什么的话,“库卡隆”这个名号背后的分量就足以充作应答了。
但这份勇气似乎并未取得那些粘液的认可。原本只是专注地蠕行的紫色珠液,突然间停伫在了原地;而那些被焦黑的烧火棍甩至远处的斑块,也不自然地向四周延展着浑浊的波纹。被人墙保卫得严严实实的棕色兽人探出身来,握紧了手中和收割镰有几分相似的巨斧,却又被身旁青灰色皮肤的库卡隆一把拦下,只得再度停下了脚步,恨恨地咬着牙齿。
几乎只是瞬间,大大小小的粘液如同绽放笑容的唇齿一般高高扬起,顷刻间便将四周的库卡隆悉数吞噬在了那团粘稠之中。一时间,肌肉和金属被腐蚀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尽管含混着不少咳嗽声和吼叫声,却并没有哪怕一声哀嚎响起。棕色皮肤的兽人满面怒容,却碍于身旁卫士的阻拦无法冲出身去;然而这无声的抗争所激怒的,却似乎并不只是他而已。高悬的岩箱所喷吐的气息如同嘲笑着兽人们一般扭曲着,原本只是滴落的珠泪,也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下。
顽强地挺立着的战士一个个地在腥黏的冲刷下失却了生气,然而那一面品味着血肉、又一面为其漆上焦黑色彩的莹紫浪涛,却似乎并无意涌向挤满了兽人的走廊。在数分钟前还英武地走在列队前沿的战士,如今如同巫毒僵尸一般被紧紧地包裹在令人作呕的粘液中,在四周流淌的毒潮之中不住地荡出粘浊的波纹。尽管目前还勉强保持着人的形体,可从那再度汇聚成团块的珠液上放肆地流露出的恶毒笑意来看,只怕连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也维系不了多久了吧。
“懦夫!”
终于无法忍耐的棕色兽人一把推开身边的护卫,不顾一切地踏进了止步于走廊、却足以没过脚踝的腐败之海。身旁的护卫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他们准备跟着他一同踏进危险的厅堂之中时,那位青灰色的兽人却又将他们拦下,不住地摇着脑袋。
他们这才注意到。
那声惊天动地的“懦夫”,刺向的并不是他们的耳朵。
棕色兽人愤怒的双瞳中,映出的只有高悬于天穹的华丽岩箱。那正恣意嘲笑着他们,却也无法真正触及他们的无形面容。
他并不像先前的库卡隆一样全副武装。由是而来的不仅仅只是嘶鸣,连肌肉烧灼的气味都清晰可闻——然而,兽人脸上的愤怒和刚毅却没有一丝动摇。那几欲从眼眸中喷射出的火舌,比之盛燃的烈焰更为炽烈,直直地灼烧着那环绕天穹的浊气之中所潜藏的笑颜。
那笑容中透着的,是遏止不住的轻蔑。
棕色兽人举起手中历经百战的巨斧,挑衅般地直指那狞笑着的恶毒岩箱。在那张愤怒的面庞之下,书写的是赌上战士之傲的决意。
没有容姿的悦颜,也再度在他的身畔,绽放出了足以笑容一切的欢欣笑貌,激荡起了满挟着鄙恶和污秽的浪潮,将那高大的身影悉数淹没在了仅有咫尺的浊海之中。
2 ...
搏动。
只是眨眼间,视界就开始消融。
青石的墙壁化成了四逸的飞灰。
高矗的廊柱散成了崩裂的碎盏。
兀立的天穹坍成了几多的瓦砾。
冰冷的厅堂和腐败的珠液聚汇融合,仿佛初生之时即为一体般地彼此交织而又复分离,凝聚成了一张纷繁复杂的晶屑之网,仿佛要将一切都从眼前剥离、切裂、磨散。
认识不复存在。感触不复存在。知性不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随着珠泪在咫尺间流淌着交合离解而化为乌有。
搏动。
有什么东西,开始不自觉地激起涟漪。
流过耳边。流过眼间。流过皮肤。流过肌肉。就连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都不肯放过。
触觉已经麻痹,或者已经死去,第六感也早已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却仍旧嗅得到那触手可及的危机。
即便如此,也无法想要品尝忍耐涌入口中味道的冲动。这是本能,是镌刻在灵魂之中的冲动,也是绝对无法抹去的特质间彼此吸引的力量。
也因此,格外地苦涩。
——刀割。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味道”。触及舌尖、牙齿、口腔、喉咙这些所有部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触感。仅存的触感瞬间溃烂,最后的味觉也顷刻崩塌。那是刀割,却也是比刀割更为繁杂的伤痛,那是苦楚,却也是比苦楚更甚的、灵魂中永不磨灭的本质。
恶意。怨毒。憎恨。怀疑。暴戾。嫉妒。傲慢。愤怒。
哪怕用尽天下的所有文字,也绝对无法述说那在喉头奔涌、撕裂着一切感官的秽恶和污浊的哪怕分毫。
兽人下意识地扼住自己的喉咙,不住地开始呕吐。
可这毫无意义。与喉咙一同醒觉过来的感官,终于开始做出了它们该有的反应。皮肤在哀鸣,肌肉在凄叫,血液在哭嚎,肉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挣扎着向他索求最后一点的安宁,却只是将他的身躯从仅存的片许知觉中一丝一毫地切裂开来,一点一滴地堕入万劫不覆的深渊之中。
搏动。
身躯在坏死。意识在坏死。
在血管中横行的怨毒恶意,仿佛连那颗维系着生命的心脏也要染成朽烂的灰色。
然而,原本迷离的视觉却似乎因蚕食着躯体的恶意而得以清醒。包裹着眼球的最后一道防线被灼烧感所夺去,几欲从濒临撕裂的睚眦中挣脱出来,却又不得不完完整整地将眼前绝不该纳入视野的景象,完完整整地传达给那支离破碎的意识。
——那是即便石壁塌裂、梁柱崩毁、天穹断绝,也不曾为之动摇的岩箱。不,早已随着兽人的世界一同扭曲的那里,早已不是什么华丽的岩箱了。
那是、流淌着无尽疯狂的一颗心脏。那蚕食着恶意和怨毒、却也仅仅只能依此苟延残喘的心脏。
搏动。
在一切都扭曲消融的厅堂中,唯独留存的无貌之容。
兽人挣扎着。在这名为秽恶和怨邪的海洋中挣扎着。
他必须呼吸,可肺叶早已挤满了那缠结的心房中绽放的腥稠;他无法合眼,可视界却不由得在那破碎的色彩之中交织成了一片冥蒙的黑暗。
搏动。
残存的五感之中,只有听觉还在正常工作。
Zaix Y'shaarj. Plahf ak'fssh.
完全无法理解。完全无法去理解。完全不想去理解。可流遍全身的恶意却驱使着早已死去的大脑去思考,去领会,去明白。本不该再泛起波澜的脑海涌起了紫色的毒潮,仿佛饥饿的虫群一般啃食着已无法分辨死活的理智。
那是比一切都要怨毒的恶意。/就像你的战争一样。
那是侵蚀一切的疯狂。/就像你所征伐的土地一样。
那是憎恨着一切的浊秽。/就像你所屠杀的亡魂一样。
与你一样。一样。一样。一样。一样。
根本别无二致。
仍在挣扎的思绪否定着一切,可那盘结搏动的心脏却享受着这无谓的挣扎,再度绽开了扭曲的笑颜,花蕾般地蔓生出道道丑陋的肉瓣,用那瓣尖上喷吐着疯狂的晶齿,啮咬着他的最后一点心智。
思考,也随之在奔涌的无穷恶意之中,湮灭殆尽。
3 ...
——在熟悉的地方醒来。
加拉达尔。陪伴了兽人不知多少岁月的故乡。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熟悉的茅屋中,身旁是死眼家的瘦猴儿,而眼前竟是盖亚安祖母,正向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祖先们的故事。
一股温暖的感觉流遍全身,方才的痛苦景象似乎早已远在天边,连他对自己的认识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坐在这里的,究竟是祖母的加罗什,还是部落的地狱咆哮?
他不清楚。他也并不想去厘清,只是像往常一样饶有兴致地托起下颌,听眼前熟悉的人,述说陌生的故事。那总是让他身临其境的故事。
——曾经,有这么一位骄傲的猎人。
他的狩猎技巧无人能及,在他的小屋中,裂蹄牛的皮毛堆得有小山那么高,铁喙鹰的羽毛数量足以制成几百件外衣,就连塔布羊的犄角,也多得要用箱来计数。鸦人对他敬畏三分,德莱尼人对他仰慕不已,就连那些缠满布条的鬼人儿也不时向他示以艳羡。
他是多么伟大的猎人啊!只有他,才值得享有这样的骄傲。纳格兰的小小草原,又怎么满足得了他呢?
于是有一天,他听说在那遥远的彼处,有一只七首的奇美拉为祸一方;不知多少猎人前去征讨,可却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但骄傲的猎人自然不会把这些细枝末节放在眼里,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便准备动身了。
年迈的萨满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不要去啊。可猎人不听,他只是说,等我回来,用最美丽的羽毛为你装饰图腾;
新婚的妻子泪眼婆娑地拦着他,不要去啊。可猎人不听,他只是说,等我回来,用最肥硕的腿肉为你滋补身体;
年幼的弟弟拽着他衣角劝着他,不要去啊。可猎人不听,他只是说,等我回来,用最结实的骨头为你做成笛子。
于是,猎人走了。他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终于到达了奇美拉居住的地方。
“好啊,今天我就来为民除害!”
猎人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信心满满地开始准备他得意的陷阱——他最值得骄傲的陷阱,不要说是塔布羊或是裂蹄牛,就连那些两人高的戈隆,他都抓到过呢。
可正当他低着头盘算要怎么把奇美拉运回家乡的时候,太阳却突然收起了它的光辉。顿生奇怪之感的猎人,不由得回过了头去。
——背后,并不是熟悉的蔚蓝天空。并不是白云的恶作剧,也不是群鸟飞翼的隐蔽,立于那里的,只有不住在空中摆动的六条硕大无比的脖颈。
那是山吗,不,比山还要高大,只不过是个猎人的他,根本无法找到能够描述那种东西的词汇。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狩猎那种东西。那哪里是什么奇美拉啊!
可他却仍旧无法放下自己心中猎人的骄傲。
猎人娴熟地拉开了手中的长弓,在跑动中转过了身去,瞄准了其中一只傲慢地摇曳着的巨首。
再巨大也会有弱点的……!我的话,一定可以……!
——哧啦啦啦啦啦。
故事的结局,并没有传入惊出一身冷汗的兽人耳中。伴着他骤然截断的意识而响起的,只有千万根钢针般肆虐的刺耳杂音。
崩坏的视觉不多时便告恢复,激扬的噪响却久久地萦绕于耳边,和那自己早已割弃多时的悚然感一同啮咬着他的认知。
不对。
这不是祖母的故事。
祖母绝不会讲出这样的故事。
虽然不曾听到结局,可对祖母的故事如数家珍的加罗什,却打从心底否定着正亲身体验着的一切。
他疯也似地捂住双耳,用几欲迸裂的眼珠紧锁着祖母和蔼的微笑,竭力调动着一切尚且正常的感官,追逐着四周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协调感飘逸的尾巴。
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满面祥和的祖母和往常一样轻轻地摆动着皱纹密布的双手,领着他们欢唱那轻松愉悦的歌谣。
他们,一同唱起了歌。/身边,似乎多出了许多席地而坐的人影。
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回想起,那悠扬的歌声所传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
——噪音,已经没有那么刺耳了。那么,把手拿开,也是没有关系的吧。
他的心如此向他要求着。他心中最后一块柔软的地方,强烈地向他如此要求着。
所以,他试探着,把手从耳边移了开来,想要听清那悦耳的歌声中,自己绝不该忘却的内容。
Uulwi gag erh h'iwn.
这不对。/暖意消失了。
Kyth hoq oou. Fhssh magg ma skzuq.
不是这样的。/连心脏也变得冰冷异常。
Mh'magg ssaggh ongg, mh'fash nuul an'fhn, thoq iilth kyth mh'glu uull zz shel.
祖母的笑容依旧那么暖人心扉,可她口中和着音符的字句,却比濒死的绝叫还要凄悲。踉跄地倒退的兽人这才发现,在自己身边与祖母一同歌唱的,并不是死眼家的瘦猴儿,也不是其他儿时的玩伴,只有一排排一列列披着焦黑护甲的库卡隆,如同丧魂的亡者一般吟诵着逼人癫狂的乐章。
兽人再度捂紧了耳朵,但却无法阻止那决堤般涌入脑海的声色泉浆,只能任由着那激响叩打着他的耳旁。而祖母,则似乎终于发觉了他的痛苦,伸出手来轻抚着他的面颊,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安慰着他:
“你的下场,会跟骄傲的猎人一样哦,小加罗什。”
和蔼的笑容与脱口而出的话语一并扭曲,将祖母的面容缠结成了无从辨认的凄白藤蔓。狂乱的乐声依然嘹亮,恍若庆祝着这景象一般奏鸣得更加激昂。
不对。/开始塌陷。
这根本不是祖母。/熟悉的瓦房,坍成了碎片。
这里,根本不是加拉达尔。/连天空也散落成了无数的破片。
兽人操起一直落在身边的巨斧,向着眼前样貌熟悉的陌生身影,画出了圆月一般的弧线。
他否定着这一切。/你离不开这把斧头。
被收割镰般的斧刃所切裂的身躯,崩裂出了粘稠腥恶的紫色浆液。
握着血吼的手,有或没有哪怕一丝的颤抖,似乎根本不再重要。
在意识远去之前,响彻加罗什耳边的,独独只有他自己久久未绝、撕心裂肺的嚎叫而已。
4 ...
——再度醒来。
眼前的天空有些污浊,让兽人有些难以分辨眼前朦胧的景色。一片模糊之中,不时地有各式各样的欢呼和咒骂在耳边响起,叫好声和吆喝声更是不绝于耳。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即便是午后,昏暗的阳光也显得过于吝啬,在这弥漫着腥臭和血香的肮脏疆场之中更是如此。尽管顶篷上开着足以容下十个磨坊的大洞,可日光所不会眷顾的土壤,绝不会有生命的抽根发芽。
终于从迷离中寻回视觉的兽人望了望四周,先是露出了一丝惊讶,随之涌上喉头的则是难以遏止的怒火。
——人类。
在这像是竞技场的看台上不住攒动的人头,全部都是粉皮的肮脏人类。目不转睛地望着场内生死相搏的他们,举手投足的喝彩和咒骂声中都只透着无比的狂热——支持着谁,又或者厌恶着谁,在这似乎数之不尽的面孔之中,只有激烈地抒发着的原始情感是如出一辙地相通相连。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强压着把眼前没毛的秃头大卸八块的冲动,兽人有些艰难地思考起了眼前的异状。无论是什么样的场合,无论是什么样的境况,都不该会有人类对如此突兀地并身而坐的兽人熟视无睹——然而,此刻确确实实地有万千双眼睛,无视着他的存在,仅仅只有尾随着台下惨烈厮杀的血赤淋漓,一次又一次地享受着命悬一线的痛苦挣扎,任由着那畸形扭曲的快感永无休止地刺激着自我的癫狂而已。
他们热爱着争斗。/你也沉溺其中。
难以理解的异状,让兽人也不由得向着低处的开阔地转过了头去,将目光投向了那不曾止歇的搏命血腥。
在那场地之中,一个只用布片简单地遮住要害的绿色身影,正小心翼翼地举着只有人头大小的圆盾,一面调整着手斧的架势,一面缓缓地腾挪着寻找时机。
而他身前粗野地捶打着胸口的,是比奥特兰克的连天冰雪更令人闻风丧胆的蛮荒巨兽。
雪人。
即便是一向以蛮力为人所知的食人魔都未必能占到上风,而雪人眼前的身影尽管壮硕挺拔,可不要说只有一人,只怕三五个一用而上,也不过只能稍微地延缓它享用美餐的时点而已吧。
更不要提,他所面对的雪人不仅仅只是饥肠辘辘。
而且,是两只。
紧邻着绿人的雪人猛地向前扑去,但却被对方灵巧的身手轻快地闪开;可紧随而至的另一只,却以同等的威势将他狠狠地撞出老远,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竞技场的墙上。
绿人并没因此放下手中的斧和盾,用明显忍受着疼痛的动作再度起身,背靠着已有些变形的石墙,撑起圆盾重新摆开了架势。
先前的雪人,也回应着他一般发起了冲锋,挟着千钧之势径直朝着那绿色的身影奔来——而后者,则因为方才的冲击,而明显地变得迟缓了。
人群中的欢呼声,也如同盛燃的野火一般,烧得越发炽热燎人。
绿人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连着手斧和圆盾一齐抛了出去,才狼狈地擦着雪人的额角避开了足以粉身碎骨的冲锋。他原本所倚靠的石墙在轰鸣中应声而倒,砖瓦顷刻间暴雨般奔泻在雪人的头上,伴着它愤怒的吼叫声,再度引得看台上一双双血红的眼睛连连发出痴狂的喝彩。
可人不会犯同样的错误,雪人也一样。几乎是紧随着第一只雪人的倒下而袭来的雪人,借着奔踏的势头一跃而起,如同崩塌的山体直直地压向了尚未站稳、正试图捡回手斧的绿色人影。
绿人凭着求生欲强行扭曲着自己的肢体,以超出那副身躯限度的动作伴着骨骼发出的脆响向前翻滚,才勉强避开了变成肉饼的命运,乘着雪人落地时的冲击,在手斧的旁边着地。
而看台上的兽人,则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揪起了身旁兴味正浓看客的衣领,用比之场中的狂热更为灼人的怒火质问着被举向了空中的人类:
“人类!这到底是什么鬼把戏?是谁竟敢把部落的子民当作你们的玩物?!”
对方的眼中涌起了些许惧意,可那狂热却并未减去哪怕半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就如同没有人注意到突兀地立于此处的棕色兽人一样。
“老兄?怎么啦……大、大伙儿不都是到这儿看看布莱克摩尔的宠物,找点儿乐子吗?”
——布莱克摩尔。
他听过这个名字。更听过这名字背后,有关集中营的种种。无数的兽人都曾被关押在其中,成了肮脏人类的玩物……对,玩物。
可他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完全无法理清现状的加罗什,不禁再次转头望向了竞技场中的兽人。
巨大的雪人已将他紧紧地握在掌心之中,举到眼前羞辱般地向绿色的皮肤吐着口水。
“老兄……可以放我下来吗?我也想——”
虽然话是对着加罗什说的,可人类的目光却早已落在了混乱不堪的竞技场中。棕色的兽人重重地将手中的看客摔在脚边,可对方却连哼都没哼一声,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再度投入地嘶叫起来。
全都疯了。
暗骂一声的兽人,也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可心中的所思所想,早已飞至了不知何处的远方。
部落的人民决不会被征服。
这些孱弱的人类,根本不配和兽人一同享有这个世界……!
场中的兽人挣扎着拜托了雪人的掌控,纵身跃向了雪人的头顶,艰难地骑到了它的脖颈之上。早已被饥饿折磨得愤怒不已的雪人显得愈发地躁狂,疯乱地甩动、击打着自己的头颅,一时间咚咚的声响不绝于耳,连台上的观众也痛快地叫喊着彼此殴打起来。
他们渴望着厮杀。/你也一样。
可绿色的兽人到底坚持住了。他一面躲避着雨点般落下的万钧重拳,一面维持着自己的平衡,用唯一得空的右手狠狠地击打着雪人的眼眸。
雪人的惨叫越发地震耳,随着那渐渐变得无力的动作最终归于静止。几乎咬断舌头的雪人重重地瘫倒在地,眼眶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随之飞扬的沙尘。
而那位奇迹般得胜的兽人,则似乎对正涌动着铺天盖地的嚎叫声、因他而彻底疯狂的人群毫不在意,只是倚着雪人的皮毛费力地擦去自己身上臭秽难闻的涎水。
这种熟悉的态度,让加罗什的心头荡起一阵含混着各色情感的繁杂波动。毫无疑问,他目睹了一场光荣甚至足以称之为传奇的战斗,刻印在他血脉中的那份对荣耀的执着,让他恨不得现在就跳进场中,牢牢地记住这位兽人的名字,再用尽他所能地授予他一个部落成员所应得的一切,让他得以纵享与他的英勇相配的未来——属于部落的未来!
只有这样的战士,才与他的部落相称。
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自己的心中究竟缘何对眼前完美无瑕的兽人有着几近抵触的违和感。那种深埋在心底,却又再度昭于天日之下的无解芥蒂,足以让他已近澎湃的心潮,掀起滔天巨浪的呼啸风暴。
在陈杂各异的纷繁情感的冲击下,加罗什一时间竟呆坐在了原地,罔顾着身旁再度归于平静的人群,直勾勾地盯着那魁梧战士的背影。
那位兽人,只是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
没有人前来为他医治伤口,他就只能自己做些简陋的包扎;尽管看台上如雷的呼声只在片刻之前,可却没有人真正地前去祝贺这位战士值得夸耀的胜利。
英雄绝不该被如此冷落。
思及及此,加罗什顿时打了个激灵,踩着看客们的脑袋和肩膀,在咒骂和怒斥中匆忙地下到了看台的底层,俯身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向着那略显孤单的绿色身影探去。
而对方,也正巧向着他的方向转过了头。
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战士显得有些惊讶——然而,加罗什的讶异,比起对方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伸出的左手也凝滞在了半空之中。
而比那讶异更炽盛的,是恍若冲天的怒火。
原本满怀敬意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友善地伸出的手掌也紧握成了敌视的拳头,胸中火山般爆发的恶言有千句万句,可最终只是汇成了一句再平淡不过、却也再恶毒不过的痛斥:
“懦夫!你竟甘心当人类的狗!”
震彻天穹的声音,不止传到了兽人的耳中,就连看台上的观众,也听得一清二楚。
战士对加罗什眼中暴现的凶光只是流露出了不解,至于棕色兽人愤怒的面容下并起的无数情感,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将之一一解明吧。
只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眼前这张他无比熟悉的面孔,正心甘情愿地作着人类的走狗、人类的玩物,给人类鞍前马后,对人类奴颜婢膝!
——为什么,能这么说?
他没有证据,也从没听别人提起,更没有谁可以在此时向他拍着胸脯去保证,可他就是知道。他知道,他明白,他了解,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清楚。眼前的兽人只是个懦夫,只会一味退让,只会向联盟阿谀地讨好,只会一味地俯首屈从!
那根本不是部落的子民该有的样子。
那根本不该是部落的子民所为。
先前所见的荣耀全部都烟尘般地云消雾散,偌大的斗技场中,只有棕色兽人怒雷般的暴喝久久地回响不绝:
“——萨尔!你没有荣耀可言吗?!”
比绿色的兽人更快地作出回应的,是看台上曾经沸腾的人群。
“你算老几啊?”
“去吼雪人啊,蠢货!”
“把他扔下去!扔下去!”
归于平静的人群再度被点燃,狂热的吼声如同奔流而下的岩浆般席卷而来,化作千万只手托起了加罗什的身躯,将他从看台上驱逐,毫不优雅地摔落在场地的中央。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绝于耳的吼声几乎要震破颅骨,但被称作萨尔的兽人,却早有预料般地向加罗什举起了圆盾,拉开了战斗的架势。
怒不可遏。/你蔑视他。
无法原谅。/你鄙夷他。
棕色的兽人,抓起了落在手边的血吼。/你只能依靠它。
咆哮着,挥舞出了连大地都足以一同斩裂的弧线。
加罗什倾注着全身的力量愤怒地劈砍着,在那粗劣的圆盾上凿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在这凌厉的攻势之下,他的对手连腾挪的空隙都挤不出哪怕半点。
钢条与斧刃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一声一声低捶打着看台上无数条激昂不已的神经。
而那仅有人头大小的圆盾,只能不断地开裂、碎落、崩解。
并最终,化成无数块散落的破片。
胜负,也随之决出了。猛力地挥下收割锋刃的加罗什,再度吼出了震天的咆哮。
——梆。
原本该被连根削下的臂膀处,不合时宜地发出了金铁相交的脆响。
——眼前的兽人,更是不合常理地披上了那身黑色的板甲,不能理解地握紧了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毁灭之锤。
难以置信的加罗什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又复握紧了自己唯一可以依赖的斧柄。
立于身前的,正是他所熟知的懦弱兽人。
他所蔑视的。他所鄙夷的。他所不屑的。
萨尔——古埃尔。
可是,究竟为什么,连早已斩断了自己迷惘的他,脑海中竟也萌生了一丝畏缩?
他不明白。他无法明白。他拒绝去明白。
可他却不得不去明白。再度定睛直视萨尔的加罗什,眼中却映照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在他的面前,与他的巨斧所对峙的,并不仅仅只是萨尔一人。
他看到了该死的沃金、同样懦弱的阿格拉、顽固不化的凯恩、毫无傲骨的贝恩、畏首畏尾的萨鲁法尔。
可却又不只是这样。
在那里更有着其他人。奥格瑞玛城中他叫不上名字的银行职员、精神谷脏兮兮的卖蛇巨魔、雷霆崖巡逻的牛头人卫兵、回音群岛一脸反相的巫医、他从没见过的萨尔的儿子、一个又一个甜得发腻的普通家庭。
或者说……部落。
他看到的,是萨尔所背负的东西。那甚至不仅仅只是部落,是比部落更加庞大的,他所无法描述的什么东西。
想要举起血吼,可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两只手只是瘫软地粘附在他唯一信赖的血吼之畔。
随之而来的,是袭遍全身的无力感。不,那简直是,径直扼断喉咙的窒息感,被巨石碾平胸口的压迫感。
甚至无法再透过气来。
看台不知何时已然沉寂,只有几个兽人和巨魔神色凝重地观看着这场决斗。就像不久之前,在奥格瑞玛的那场决斗一样。
——这不对。
这根本不对。
那根本不是部落。那根本不能称之为部落。那不是我的部落。不是部落的子民期望的部落。不是值得拥有这个世界的部落。那样的部落,和联盟又有什么差别!
你所背负的部落,根本不配拥有这个世界!
所以,你不会赢。你那时没有赢,此时也不会赢。/你,绝不会赢。
从心底涌起的优越和不屑再度汇成了棕色兽人的臂膀,让他紧实地握紧了手中的巨斧。
我所背负的——
满溢着蔑视的巨斧,再度扬起。/只是你的部落。
——也是整个部落!!
两个兽人的咆哮声,如同缥缈的烟尘般,无声地溶入了莹紫色的虚空之中。
5 ...
——身躯无力。
意识的的确确醒来了,可原本赖以为用的身躯却似乎并没跟上脑海的步伐,仍旧死气沉沉地瘫倒在不知何处的泥沼之中。
而眼中映出的世界,正书写着一幅混浊不堪的画章。
满是污泥的天空不住地降下灼人的飞灰,青黑色的枯萎大地蒸腾着炙骨的热浪,就连绝称不上雄伟的矮小山脉,也喷吐着惨绿色的毁灭烈焰。而他的躯体,则如同期冀着烧尽整个世界一般,享受着这炽烈的燃烧盛景。
烧吧。烧吧。烧吧。
就仿佛连他的心,都在跳动着火舌。
然而,死灰所遍覆的泥土上,并不只有他一个。
穿着黑色板甲的兽人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地;而只挂着简陋皮甲的另一个兽人,仍旧气势汹汹地手持战斧傲然屹立,泛着猩红赤光的双眼中,燃烧着的是比这片大地更为炙灼的熊熊烈火。
杀意。
究竟战场的他不可能不明白,在此时哪怕只是迟疑一秒都会落得的下场。
无法回避。无法逃离。无法放弃。
只能,试着伸出手去,寻找自己值得信赖、也是唯一能信赖的战斧。
然而身躯仍旧死一般地凝滞着,双手没有存在的实感,空空如也的意识,就连单纯的传达也无法做到,只能如同脱出循环的观察者一般,从内部观察着理应存在的自己,理应立于彼处的自己。
可是,内心却涌起了不知名的慌乱。本就再没有其他值得信赖的了,本就再没有其他值得依靠的了,可理应紧握在手中的防线却如同自己无法起效的意识一般,完全地失去了。
但这并不是重点。这并不是他一直在回避着不肯承认的重点。
他知道自己的仰赖现在所处何处。他知道自己正竭力否认着的事实到底真实与否。
因为,那把缔造了数不尽的伟绩的战斧,就挺立在他视界的正中央。
他俯视着睚眦之下,于他几近虫豸的绿色渺影,却受限于这副已不属于自己的身躯而无法有所作为。
他知道眼前兽人的名字。那冠于自己名头,又被自己倾注了无限敬仰的名字。
他更知道在那兽人眼中,映照出的自己的样子。
他是加罗什。他是玛诺洛斯。他是地狱咆哮。他是格罗姆。他是战争。他是杀戮。他是支配。他是腥血。
——他感觉得到。
那闪烁着血光的赤瞳迸射着沸腾的光芒,奔腾着涌入早已不属于他的双眼之中。
那久经沙场的厚实臂膀紧连着那柄他无比熟悉的武器,结附在那墨绿皮肤上的每一寸毛发、每一根肌腱乃至其下的每一滴炽血,都如若无缚的野火一般炙烤着本该冰结逃匿的空气。
他感觉得到。
那并不只是单纯的怒火、怨毒或者痛苦。
那并不仅仅只是复仇之欲。
那并不单单只是仇恨。
那是弃置了——什么呢?
受缚的他挣扎着、扭曲着,奋力地想要摇动磐石般的头颅,想要借着哪怕片许微不足道的动摇来理清自己早已四散逸脱的思绪,想要让眼前不成形状的事实凑成哪怕万千张拼图里毫不起眼的一角,想要让自己业已支离破碎的知性对眼前的绿色皮肤作出哪怕丁点的认知。
但是他不能。他做不到。他不可能做到。
只听得到自己含混着秽恶液体的喉咙中,滚滚地鼓动着的浑浊笑声。
只听得到无论内脏、肌肉还是血液都一同炸裂的震天咆哮。
粉末般飘散的视觉,只看得到那跃向自己的身影、和那壮硕的双手中高举着的、无比熟悉的战斧。
思考,停止。
并没有被锋刃劈裂的实感,也没有身躯溃烂的痛觉。
然而,身体确实地死去了。
五感凝滞,视界再度落入黑暗的泥沼。
你无法超越他。
你绝对无法超越他。
你不曾改变过。你不曾去改变。你不会有改变。你不会去改变。
崩坏的视觉在黑暗中以扭曲的规则开始重新工作,可无论是村舍、竞技场又或是灰暗的峡谷,都无法在他的视野中觅得一席之地。在他狭小的目光之中,只有无色的恶意在灰色的浪潮中奔流。
而他的身躯,也在这湍流之中,随着脚下含混着数之不尽扭曲的漩涡,不由自主地旋转着,被无数次地撕碎又复重组。
加拉达尔的清晨、祖母和蔼可亲的面容、竞技场中狂热的呼喊、奥格瑞玛中观战的督军、屠魔峡谷中的兽人和恶魔,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身边的灰白之海中扭曲、变形,化作了一条条无法形容的肢体,牢牢地缚住了他的身躯。
Gul'kafh... yeh naggwa qov Yar.
——他看到了。
在漩涡的另一侧,与他同样地转动着的东西。
恶意。怨毒。憎恨。怀疑。暴戾。嫉妒。傲慢。
单单只是存在就会激起一切的疯狂与仇怨,单单只是立于彼处就会掀起所有的背叛与憎恶。就是那样的东西。就是那样的存在。
——那是,从绝望中滋长而生的花蕾。
并没有其他更确切的形容方式,也不可能再有更明朗的表达手法。那确确实实,就是一朵花。
溢着血丝的心室和仿佛深渊的巨口交织成了紫色的花蕾,从那蔓生着密布的绒刺和糙厚吸盘的锐齿周边,绽放着的是六朵缀着同样巨口的花瓣。无数细密的触手和藤蔓扭曲地汇聚在一起,又在晶石般的肉质中被其他的绒齿和口器所吞噬又复生出。
从那样缠结在一起的扭曲之中伸出的触手,正以同样的扭曲,缠结在他的身上。
就是这样扭曲的东西。
就是这样存在着的东西。
就是这样根本不该去接触的东西。
就是骄傲的猎人,所永远不可能战胜的东西。
——就是只能依赖着血吼的你,永远都无法超越的东西。
他只能在这缠结中,无谓地挣扎。
漩涡的速度愈发地快,那纷繁的形体也愈发地扭曲。
你做不到的。你连自己眼中的懦夫都无法战胜。你只能依靠别的东西。你什么都做不到。
这不对。
懦夫……根本不配与我共处于这个世界!
挣扎。手中,握紧了不知何时骤现的血吼。
随着蔑视和优越而涌现的力量,空出了右侧的臂膀。
挥舞着唯一值得信赖的伙伴,将缠结在自己身上的恶意和怨毒纷纷斩断。
——可落下的,却不是那流淌着秽恶的肢体。
祖母的微笑被他撕裂成了痛苦的哭嚎,斩杀恶魔的壮举被他劈碎成了耻辱的记号,本应被砍杀的萨尔狞笑着环绕在他身边,早该成为尸体的凯恩不屑地嘲笑着他的无力。他砍着,杀着,劈着,却只能看着本该死去的肢体再度含混着疯狂复生,对他的无谓之举回以满带蔑视的奚笑。
并再度,用那糙厚的肮脏触手,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用那无数的口器,将他手中的巨斧嚼成无穷无尽的残片。
没有血吼,你就什么都做不到。
你和懦夫并无不同。
你们是一样的。
你也一样软弱。
毫无支撑的双手徒劳地撕扯着攀附脖颈的肢体,换来的却只有愈发引人昏胀窒息感。
这不对。/就是如此。
他们,只是懦夫。/你也一样。
懦夫……根本不配拥有这个世界!/与你别无二致。
即便早已残破的意识已经濒近了崩溃的边缘,可兽人依然在艰难地挣扎着。
地狱咆哮……不,加罗什——绝不是什么懦夫。
他的双手撕破了触手的皮肉,疯狂地扯裂着内容的疯狂和恶意。
萨尔的面孔化作了烟尘,凯恩的容姿散成了破片,玛诺洛斯的巨体崩解成了无数的碎屑。
残存的身影,就只有自己所恒久地依赖着的,横行于无数战场,又缔造了无数不朽传奇的战斧。
与他一样紧握着战斧,如同群山般傲立在他心头的壮硕身影。
与他背负着同样名号,如同天柱般支撑着他意志的伟岸英雄。
我不是他。/你是他。
我是我自己。/你是他。
加罗什——绝不必背负格罗玛什的阴影。/你无法超越他。
被扯裂的肥硕肢体中迸发出了狞笑着的汁液。在这旋转的灰白漩涡之中,就连格罗玛什,也和血吼一同被他的双手无情地扯碎,化作永不归来的仰止,消弭殆尽。
奔流的莹紫恶意沿着他的双手流淌,狂放的灰白怨毒从着他的意志奔涨,从扭曲和缠结之中汇泻出的力量,此时竟缓缓地落向了他的手中。
恶意。怨毒。憎恨。怀疑。暴戾。嫉妒。傲慢。
——不,并没有这么多。
在那虚弱的花朵之中,仍旧绚烂地绽放着的,只有无可比拟的傲慢。
汇聚成形的傲慢,毫不留情地将缠结着他的肢体连根斩断。
原本盛烈地生长着的花蕾,竟也随之停下了脚步。而曾经受缚的兽人,则反过来扼住了漩涡的灰白咽喉。
“就算你,也不过只配作我的工具。”
兽人棕色的臂膀之上,是同他曾经依赖的收割锋刃无比相似的,利斧般的亵渎之影。
那缠结着傲慢的莹紫恶意,再度高高扬起。/你终究,也无法回避血吼的阴影。
并将那扭曲的花束,连同心房一同斩断。
你不配拥有这个世界。/你不配拥有这个世界。
“而我……只为我自己的荣耀。”
6 ...
冰冷厅堂中的腥恶之海向着天穹逆流,不舍地将已经焦黑不堪的尸体抛落在地。在满溢着浊秽的厅堂之中,只有跪地的棕色兽人依旧保持着还算完整的肉体。
只是,在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把弥漫着与天顶岩箱中同样秽恶的利斧。在那利斧上,一条条触手彼此交织着、舔舐着,无数圆睁的眼珠,更是贪婪地目敛着所能触及的一切。
而岩箱的纹饰之中,流淌着的依旧是那畸形而扭曲的笑容。
部落的大酋长背对着走廊中的诸人,缓缓地站起身来,向着悬于天顶的岩箱,举起了手中的紫色利斧。
——随后,将包覆其中的另一把巨斧连根拔出,猛力刺入了地板。
走廊中青灰色的兽人见状,一路小跑到了棕色兽人的身后,却在打算拿起斧头的时候被加罗什所阻止。
“大酋长?”
“不必了,玛科罗克。”
棕色的兽人,只是摇了摇头。
“血吼……属于格罗玛什。加罗什的荣耀,只能由他自己的双手来创造。”
“谨遵御意……大酋长。”
言罢转身阔步走出厅堂的大酋长,只是让手中的亵渎之影指向前方,由着那无数浑浊的紫眼,看清他所踏出的路。
而他所弃置的荣耀,也绝不会再得到哪怕一次的回望。
可骄傲的猎人,他的结局究竟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