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阁下?”面孔黝黑的老兵问道。
“是的,长官。抱歉,长官。”听到布朗上尉罕见地称呼自己为“阁下”,安德鲁不禁一阵惊慌。荫袭了父辈的爵位、自己却尚无建树,这样的处境时不时地让安德鲁感到尴尬。人们的礼遇是常有的,但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无功而受禄”,因为受礼遇的只是他的姓氏和出身;而旁人偶有的轻蔑却会实实在在地伤害到他的尊严——属于自我的尊严。
安德鲁赶忙撩起帐篷的门帘,让布朗上尉先走了出去。虽然布朗上尉只是平民出身,但在军中,军衔才是一切。年过四旬的布朗上尉,作为战士,可谓勇敢;作为军官,却远称不上官运亨通。安德鲁曾经暗想,上层一定有人看不惯布朗上尉,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在诺森德战役大出风头之后,布朗上尉却被派到北卡利姆多做什么联军联络官。
所谓联军联络官,实在是一个明升暗降的安排。在暴风王国的军队里,布朗(那时还是中尉)手下的弟兄也不过几十人。可到了精灵的地盘上,虽然名义上布朗上尉有权统领灰谷东北翼外围防线几个据点的全部部队,但这里有一个问题:那些都是暗夜精灵的部队。
其实还有第二个问题,安德鲁看到克洛熙•月叶苍白而缺乏表情的脸庞时不禁想到。
“你们又迟到了,先生们。” 克洛熙•月叶平静地说。
“让那些绿皮等上一会儿,我看没什么。”布朗上尉难以察觉地向克洛熙和她的副官娜尔萨•风溪点了下头,便开始朝着营地外走去。
“别忘了,这次会面可是你一直坚持的,” 克洛熙与布朗上尉并排走着,但又保持着不必要的距离,“我们通常的警告做法就是比头顶高出半尺的一只冷箭。”
“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擦枪走火,”布朗上尉提高了声音,“铁山三天前的侦察报告你也听了,兽人在山后的林子里面有动静。”
“那个矮人?除了喝酒,矮人什么都做不好,”克洛熙冷冷地说。
“我希望你能对死者有几分尊敬,他昨天刚刚在侦查过程中坠机牺牲了。”
“除了喝酒,矮人什么都做不好,”克洛熙又重复了一遍。
在他们二人身后,安德鲁朝娜尔萨•风溪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安德鲁知道,暗夜精灵通常在感情上十分内敛,特别对其他种族会略显傲慢和冷漠;不过,克洛熙身上的敌意似乎更多一些——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对在自己戍卫多年的防区里突然“空降”了一名异族指挥官感到不满。
几分钟的步行之后,他们就走近了约定会面的地点——高地。两名兽人步兵站在通往高地的坡道两旁,见他们走来,便转身先登上高地,始终与联盟一行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直到他们到达高地顶部。
这块高地,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制高点,也是几年来双方默认的边界和中立地带;这一默认的惯例在诺森德远征前夕双方阵营关系略微缓和时,经由达纳苏斯和奥格瑞玛的官方高层协议确定了下来——虽然在那个协议中,描绘这一地带的,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圆圈和一条蜿蜒的虚线。
一名兽人百夫长坐在一个树墩上——高地上密布着树墩,而它们不久前还是参天大树——一脸挑衅地看着他们走到自己面前,动也没动,仿佛一个傲慢而不耐烦的君主在等候外邦的来使。布朗上尉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被兽人低沉而沙哑的喉音打断了。
“时间不多。别绕弯子。”百夫长用兽人语说道。
看到布朗上尉脸上茫然的表情,兽人呲出了他的獠牙,咧出一个险恶的笑容。
“你们,用兽人语送来的信。你们,肯定有人懂兽人语。”他把脸转向了安德鲁,“一定是你。苍白,软弱,不是战士。”
安德鲁感到一阵羞恼;不过,通晓兽人语,的确是他被安排到布朗上尉手下的主要原因。
“呃,我们,”安德鲁顿了顿,用兽人语说道,“你面前的,是联军联络官理查•布朗上尉、鸣泉哨站指挥官克洛熙•月叶、以及——”
“谁,是管事的?”
安德鲁不由自主地把眼神扫向了布朗上尉和克洛熙。虽然他们不懂兽人语,但都立刻从他的扫视中猜到了兽人在说什么。
“我是——”
“这里都是我的——”
那个兽人咧开了嘴,摆了摆手,似乎很高兴洞察到他们之间的矛盾。
“我来这里不是跟你废话的,”克洛熙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怒气,“这里,是我们的林地,一直都是。现在,我要你和你那些令人恶心的朋友都从这儿滚出去。”
安德鲁清楚,直接把这话翻译过去,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我们,此次来,是为了解决高地的归属问题。这块高地,根据协议,是中立地区,双方不得进入,更不要说在这里砍伐树木了。” 兽人语里本没有“协议”这个词,安德鲁只好借用了人类通用语中的词汇。他不知道兽人有没有听懂,但克洛熙肯定是听懂了——她眯起了双眼,似乎对安德鲁没有直接翻译自己的话感到很不满意。
“塔布羊的大粪,什么协议?”
“就是,达纳苏斯方面与萨尔大酋长签署的——”
“萨尔!不再是大酋长了!”兽人突然站起来,改用人类通用语说道, “加尔鲁什,是大酋长!加尔鲁什,没有签署什么协议!”
“加尔鲁什,他是英雄的儿子!”他走到安德鲁的面前,“他的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液!”
“加尔鲁什,他是勇敢的战士!”他又走到布朗上尉的跟前,圆睁着双眼;布朗上尉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作为新晋的领袖,他将为我们带来改变!”
“加尔鲁什,他是种族的荣光!”他又扭头盯着克洛熙•月叶,“他懂得兽人的尊严,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又用回了兽人语,“这里的树,我想砍就砍。也许今晚接着砍。就这样吧。”
“今晚就砍,还是今晚接着砍,他究竟是怎么说的?”布朗上尉又一次追问。
“加尔鲁什是谁?” 娜尔萨•风溪插嘴说。
“这不重要,” 克洛熙•月叶斩钉截铁地说,“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战争就要爆发了,就在今晚。”
“不,我们不知道,”布朗上尉反驳说,“他的态度确实很不合作,但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不是今晚,也许更早。一旦午后的炎热退去,他们随时有可能动手。” 娜尔萨•风溪接着克洛熙的话说。
“不。他们会等到入夜,就是今晚,” 克洛熙说,“当然,他们知道暗夜精灵喜欢晚上活动,所有人都知道。兵不厌诈。”
“哦!今晚的月亮会十分明亮,地面上将犹如白昼,”娜尔萨恍然大悟。
克洛熙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这跟白女士今晚有多亮堂没有关系!” 布朗上尉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插进嘴来,“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能在距离奥格瑞玛这么近的地方率先挑起战事!”
“我们卡多雷,有一个流传了上万年的说法,”克洛熙平静地说,“如果你看不清林子的黑暗深处有什么,就不妨先给它一箭。”
“你一定不希望你射中的是一头沉睡的怪兽,”布朗上尉回答道。
“沉睡的怪兽?你害怕了吗?” 克洛熙的语气充满戏谑,“之前说部落要有大动作的可是你的矮子!莫非你也——”
“如果,如果部落要有动作,我们也没法在这个哨站阻挡他们。这个哨站,和其他几个前沿哨站的哨兵都必须后撤,撤到河西岸,利用那里的丘陵和河流组织防御,河东边只留下少量斥候。”布朗上尉指着草草画就的地图说道。
“我不会放弃我的哨站,” 克洛熙面无表情。
“你守不住这个哨站。”
“我不会放弃我的哨站。” 克洛熙又说了一次。
布朗上尉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说,“作为这一带前沿哨站的总协调人,我命令你的哨兵后撤。”
克洛熙微微歪着头,凝视着布朗上尉。空气似乎凝固了。倘若有人拔出一把匕首,轻轻一刺,仿佛就能刺破这凝结的空气,使它化作无数锋利的碎片,割伤在场的每一个人。
安德鲁不知道数了多少个数,才觉得或许到了可以安全开口的时机。
“月叶女士,我想,至少我们要让后方知道这里可能发生什么。毕竟,这是前沿哨站的重要职责。”
克洛熙又转过头来,看了他几秒。
“我会安排的。”
白女士映出了高地的轮廓,斧下余生的稀疏树木仿佛支楞着的乱发。安德鲁匍匐向前,寻找着布朗上尉的身影。正彷徨间,一块他以为石头的东西突然转了过来,露出布朗上尉的面孔。
“不是让你呆在后排,到最前面来干嘛!”布朗上尉压低声音吼道。
“我是您的副手,”安德鲁说着摆了摆手,没让布朗上尉插话,“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以一当十的战士,但是玩这个东西我还可以。”
白女士的光辉照亮了他手中的十字弓。
会议不欢而散之后,克洛熙“擅自”下达了部署夜间防务的命令。她安排哨兵们分散在高地坡下几十米远的树丛里,准备应对部落的攻击——如果他们真的会攻击的话。
不管怎么说,布朗上尉难得地赞同了这样的防御安排。自然,在这一带,高地是最重要的争夺点。但是贸然把部队推进到高地之上,一来容易给部落落下率先挑衅的口实(“当然克洛熙肯定没考虑这一层,”布朗上尉说),二来容易被包抄后路,困死在高地上。
不过,今晚的不利因素,就是迎面而来的强烈月光了。虽然高地上的身影会异常醒目,但如果有敌人冲下高地,他们就很容易藏匿在黑暗之中。当然,对于夜视能力惊人的暗夜精灵来说,这不是问题。但布朗上尉决定让自己离高地再近一点儿。
“也许我的箭法没有那些精灵那么好,至少我在这儿能看得稍微清楚一点,”布朗上尉说,“而且我不能落在那个娘们儿后面,被她笑话。我当然知道我的职责。但是如果我不能用我的勇气和战斗技巧——如果用得着的话——让这个哨站的哨兵们对我产生一点尊重,我不认为我这个新来乍到的‘领袖’能指挥得动任何其它哨站的精灵。”
克洛熙也藏身在防线的最前方,弓上弦,仿佛十分确定部落会进攻。
娜尔萨•风溪则留在了防线后方,为她的任务感到闷闷不乐。
“一旦开战,我命令你回去报告情况,要一直赶到阿斯特兰纳为止,”克洛熙交代她说。
“您也不应该在最前线,”娜尔萨反驳说。
“这是我们的哨站,我们的林地,我们的战争,”克洛熙说,“难道你要我——一辈子都在努力维护卡多雷尊严和权利的我——在这个时候躲在人类的身后?”
娜尔萨几乎身处所有哨兵的最后方。按照克洛熙的要求,她甚至没有把弓从背上拿下来。她盯着高地在月色衬托下的轮廓,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希望看到敌人落入她们的“圈套”。
微风掠过脸颊,似乎抖动了一下。
一定是错觉,我的精神太紧张了,娜尔萨想。
紧接着,她发现高地的顶部多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似乎在迅速地生长,长成了一个人型生物上半身的轮廓;接着,他的下半身也出现了——那却是一头狼的影子。
难道,部落的进攻真的要开始了?
但过了半晌,却仍然没有其它的动静。那个狼骑兵似乎满足于矗立在高地的顶部,时不时四处张望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移动半步。
如果只有一个狼骑兵,这还不是进攻。
突然,狼骑兵抬起了胳膊——他似乎只是抻了一个懒腰。
就在这时,娜尔萨发现狼骑兵的两侧又出现了几个黑影。那是几个步行的兽人,手里拿着家伙,但还看不清是步兵的战斧,还是苦工的伐木工具。
再等一下,谜底马上就要揭晓了。
有那么一瞬间,娜尔萨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是没错,她听到了埋伏线的最前方,传出了弓弦的响声。
她再向高地上看去,狼骑兵的身影不见了,那头狼却几乎还在原处。紧接着,高地顶部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喧哗,然后又是一阵号角的闷响;又过了十几秒钟,从远处,更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号角声。
她不能再等了。娜尔萨•风溪向西方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很久以后,娜尔萨•风溪才再次回到了这片林地。她跟随着一支哨兵侦察队来到了那片她曾经守卫的林地。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尸骨,只是偶尔会发现几只箭头。
在她回到阿斯特兰纳报信后不久,部落就对灰谷的暗夜精灵据点发动了全面进攻。即便到了现在,到了这战争结束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也没人知道,高地夜晚的一战究竟是不必要的擦枪走火,还是部落蓄谋已久的攻击。
她站在安德鲁、布朗上尉和克洛熙大约曾经埋伏过的位置,向高地的方向望去——那里的树木似乎又少了几棵。
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英雄的后代,一个一心想赢得权威的新晋领袖,一个视族人的尊严胜过一切的长官,他们中的某一个,在那个夜晚,朝着黑暗中未知的恐惧射出了一箭。
不知道,我不知道。
娜尔萨•风溪骑着夜刃豹,奔向西方,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