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历史教育了我们什么，如果生活教给了我们什么，那就是我们可以杀死任何人。

——摘自《教父》马西奥·普佐 著

第一章(上)

从拥有记忆开始，亚当都觉得自己难以融入艾尔度因家族。作为家族长子和唯一继承人，他并不那么——关注家族的动向。

艾尔度因家族和卢切斯家族是希尔斯布莱德丘陵上的恶狼，两家的庄园坐落在索拉丁之墙的南北两端，数十年中一同控制着希尔斯布莱德丘陵与阿拉希高地的联系——当然是非官方的那种。艾尔度因靠走私发家，当时的家族领导人老布诺切在发财之后并不满足。布诺切渴求权力，巨额的金币不足以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他的卑贱出身使他难以在上流社会立足。因此可以想见，艾尔度因转变成现在这样，是多么的顺理成章。尽管艾尔度因人有自己的看法，但我们将这样的势力称之为——黑手党家族。

这样的背景下，亚当显然是个异类。这个二十岁的少年人，看重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他热爱自然与艺术，渴求知识。他时常抱着那些在他父亲眼里一文不值的书本，一看就是一天。亚当自己十分愿意与南海镇的同龄人成为朋友，他曾试着主动与他们说话。他事前不知道他的的身份会阻碍这份友谊的发展。直到他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深深地恐惧，而一些大胆的则对他怒目而视。在他更小些的时候，亚当向自己的父亲——杰诺维塞·艾尔度因——谈起过自己的遭遇，而他的父亲始终没给出建议，不过亚当能感觉到父亲极力忍耐下来的烦躁，他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亚当与自己的家族格格不入，这让他担忧并且烦躁。尤其是每次见到那些装着尸体的、向外泛着鲜血的袋子，他都苍白着脸立马避开，这时他总能感觉到父亲在注视着他。亚当并不愚蠢，知道这是父亲故意给他的考验，而且显然他不满意。这之后亚当总能感觉到其他人对自己议论纷纷，他不用听也能猜到其中的内容，无外乎给家族丢脸、没用，诸如此类，但他无法强迫自己去接受。这是天性，少年迷茫地安慰自己。他的继承人地位在无形中降低了威慑力，而亚当并不在意。有时候他独自想着，相比起来，他更愿意自己不是继承人，不过他过世的母亲——丽萨·艾尔度因没有给他留下兄弟姐妹。他对家族安排的任何武器训练反感，并且一直拒绝。他想逃离这监狱般的庄园，和他的书籍——唯一的、精神上的朋友们——逃进他所热爱的森林，将自己幻想成书中的主角，去经历那些拯救世界的冒险。

回到现在，几天前亚当刚度过自己不愉快的二十岁生日，杰诺维塞在傍晚的家族宴会上对他大发雷霆，原因是亚当表示自己希望能够得到一套新书作为生日礼物。这个可以预见的结果让他最近几天都很低靡，整天躲在自己二楼的卧房里。

这时他正躺在床上，突然地再次恼怒。 这突发的情绪撕扯着他。

这不该是现在这样！亚当咬着自己的嘴唇，愤愤地想着。他知道父亲可能会生气，但不该是因为什么新书。这个少年有他这个年纪的小秘密，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他无法不去想她，时刻幻想着自己与他的女神——索菲亚·卢切斯，卢切斯家族的三女——在一起的场景。可怜的亚当在一年前两家的宴会上见到了那个可爱、美丽，充满了迷人魅力的女孩，他看到她紫色的晚礼服映衬着白皙的肌肤，淡棕色的长发优雅地挽起，露出一抹美丽的背。她的笑容让亚当心跳不已，当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只感觉那是璀璨的星辰。他立刻为之折服，却没有勇气开口去说出自己的心意。他远远的注视着她，没有一秒钟的停歇。他想起了书中对女子美貌的种种描述，此刻他觉得那些描写一点也不过分了。

思念紧紧握住他的心，他为之被折磨了一整年，却只觉甜蜜。他想要更进一步的关系，甚至是结婚。当他心底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又立刻沉浸于这甜美的幻想之中。他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标，当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发现自己或许可以利用两家的关系来做做文章。于是他想到在生日宴会上向自己的父亲开口，恳求他为自己说媒。那时候刚刚结束切蛋糕的阶段，气氛正热烈，亚当叫住了自己的父亲，他扭捏地刚想开口，抬头发觉父亲严肃淡漠的表情和眼中明显的烦躁时，他害怕了，慌乱地改了口。

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亚当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我本该直接开口的，现在好了！我真是个懦夫！

他是如此地恼恨着自己，不停地懊悔，以至于都忽略了楼下传来的嘈杂声。当他真正注意到的时候，亚当似乎闻到了鲜血的腥味，感觉到火焰的灼热。

一定出了什么事，亚当一面这么想到一面下床，可能是袭击——那仇人可得排着队来——也可能是着火，他正准备开门下楼的时候，房门被人粗暴地撞开，他的父亲，杰诺维塞·艾尔度因拿着他的长剑出现在门口。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衣衫不整，胸口有一丝隐约的血迹，他的脸色并不慌乱，但十分严肃，紧蹙着眉。门外闪烁的火光照着他脸上的汗水，鲜红如血。

“亚当！”杰诺维塞沉声说道，“立刻去后院骑上你自己的马，一直向东跑，不要回头！”他回头看了一眼楼下，亚当震惊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亚当吓坏了，完全不能适应这新情况，甚至以为这是父亲新的测试。他怯懦地开口：“可是，父亲，这是怎么一回……”

“立刻！”杰诺维塞朝他吼道，粗暴地打断了他，然后立刻转身。这位家族领导人又突然地回头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眼中满是担忧——对后代命运的担忧——和无奈，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快步下楼了。

亚当几乎晕倒，他咬着牙遵循了父亲的指示。好在他并没有脱下睡前的衣物，匆匆忙忙地跟着跑下楼。

他眼中所见击垮了他。数十人拿着武器，怒吼着砍向自己面前的敌人。这其中有他熟悉的艾尔度因家族的人，也有——卢切斯家族的，好几个是他一年前曾在宴会上见到过的。这无法想见的情况冲击着他年轻的头脑，亚当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张大着嘴木然地站着后面，看着大厅中众人的厮杀。他脑子晃过那些冒险故事中对战斗的描写，此刻这一景象鲜活地出现了，配合着鲜血的飞溅和门外的火光。

他看到护卫队长勇猛地冲向敌人，大叫着砍下对手的脑袋，下一刻又被接替的人击倒在地。他看到他父亲被卢切斯人砍伤了手臂，混乱中回头对着亚当大叫。这时他才记起父亲的话，他想要奋起反击，但直面而来的恐惧击倒了少年，他背过身疯狂地跑向后院。他脑中不存一丝念头，只感觉死亡就像身后的阴影，紧紧跟着他的脚步，狞笑着举着镰刀，而他即将死去。

但他终于跑到了后院，大厅中或兴奋或恐惧的众人没有注意到这个逃跑的少年——除了他的父亲。他紧绷的身体跨上了一匹黑马，粗暴地动作惊动了它，马儿一扬蹄顺着小路冲出庄园。

他不知道跑出多远，他的眼睛酸痛不已，直到马儿载着他越过一个小山坡，远远地望见那道巨大的城墙，才终于不堪重负地眨了一下眼。这时他猛然回头，颠簸中那道冲天而起的火光稳稳地跃进他的视线。火光吞噬了熟悉的家园，亚当感觉到那股灼热紧紧地跟着他，火势在他眼里越来越猛烈，似乎那噼噼啪啪地断裂声就在耳边，声如响雷。

“父亲……”亚当低声呢喃，他回过头，古老的索拉丁之墙离他越来越近。他突然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吃痛加速。他想要再快一点，快一点逃离恐惧，逃离死亡。

随后他略微平静下来并且惊恐地发现，他心里并无多大悲伤，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家族——罪恶的、扭曲的家族——没有了，二十年岁月付之一炬，这种大难之下，亚当更恐惧的是他自己。死亡与烈焰紧随，亚当置之不理。他为自己心里的想法惊恐。

他再也不能回来，再也看不到美丽的索菲亚。但他再也不用为自己的家族而烦躁不安。

他痛苦地捂住脸，泪流满面。

第一章(下)

日出时，亚当被自己的噩梦惊醒。他喘着气坐起，呼吸声像裂蹄牛的响鼻一样沉重。好在此刻耀眼的阳光带来略微的温暖，亚当麻木地与太阳对视。他的梦中四处火光，他漫无目的地逃跑，满心恐惧。他竭力躲避的毁灭与烈焰，环绕着他，狞笑着鄙视他，毫不停歇。 昨夜他在火光中逃脱，抵达索拉丁之墙的时候已经非常疲惫。他翻身下马，直接躺倒在地，一觉睡到天亮——但那显然不是个好觉。此刻他观察着身处的环境，他发现自己藏身的地方被一个小坡遮掩着，身后不远就是斑驳的城墙。他的黑马就在旁边站着，低着头吃草。远处的空中看不到黑烟，或许庄园的大火已经扑灭，但剩下来的无非是废墟。
亚当再度躺下来，试图梳理出头绪，尽管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肿胀得几乎爆炸。卢切斯家族袭击了艾尔度因家族——由于某些他还不知道的原因，而艾尔度因一败涂地，除了他自己以外，恐怕不会有更多的幸存者。

希尔斯布莱德丘陵上死去了一条恶狼，亚当自嘲地认为任何听说这个消息的人都不会悲伤，甚至他自己也是这样。但这讲不通，他烦躁地翻身侧躺，两个家族的互为盟友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他祖父时期，不可能突然爆发大战。他们在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有共同的利益，共同支配着这个地方，共同——

这时亚当突然发现了一个可能，仅仅是可能就让他兴奋地又坐起来。不只是这样，亚当想到，在这里，艾尔度因与卢切斯并不是真正地主宰，杰诺维塞曾告诉他谁是真正地大老板，因此亚当知道他们都为同一个势力服务——拉文霍德庄园，那个由盗贼和刺客组成的行会。但他对这个势力的了解仅止于此，完全猜想不到真正地过程如何，只能模糊地揣测原因。

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亚当惊觉自己此刻并不安全。无论卢切斯出于什么原因要毁灭艾尔度因，他们迟早都会发现亚当——这个家族的继承人并不在那些尸体之中。会有人来寻找他，活捉或是直接杀死，但这都是他们的选择，就像咖啡加糖或者不加。

他不会坐以待毙。亚当起身走到马匹旁边，欣慰地看到马儿的气色良好。它认识亚当，因此在他靠近之后，亲昵地用头磨蹭他的手臂。这时他的心里涌出一股苍凉，他只身一人，刚刚从死亡的命运里逃脱，只有这匹马陪着他，像是来自昔日回忆的沉闷回响，这让他再次感觉疲惫。但他很快摆脱这种情绪，开始思考自己的路线。

父亲让他向东跑，这不会是胡乱的指路。向东，他想到，穿越索拉丁之墙就是阿拉希高地，这之后只有南下，向北闯入部落的领地他就是自寻死路了。向东再往南，他抚摸着马儿的脖子盘算着，那就是湿地，那里有什么——

港口！他眼睛一亮，为自己想通关窍而高兴。不管追杀自己的是不是拉文霍德的刺客，手无缚鸡之力的亚当都不是对手。在野外，他无奈地承认，他会死于饥饿。而米奈希尔港为他指明了方向，他可以坐船南下，前往暴风城。拉文霍德势力强大，但是那里——人类王国的首都，他认为刺客会多少有些顾虑，自己就会更加安全。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于是立刻翻身上马。此时腹中的火热感向他袭来，亚当——曾经的艾尔度因家族的继承人——从未体会过饥饿，然而他咬牙坚持着，催促马儿向北跑，跑向古老城墙的裂口，跑向亚当想要掌控的、自己的命运。

一直到过了正午，他才赶到目的地。他正位于希尔斯布莱德丘陵与阿拉希高地的连接处——索拉丁之墙的断裂口，亚当曾来过这里许多次，从未跨过那道裂口。而这一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与之前大不一样。他看着这断裂的古老城墙，宏伟但伤痕累累。在过去的许多年间，他的父亲禁止他跨过这道城墙，他明白其中的原因，阿拉希高地远比此处危险。然而此刻，随着艾尔度因的灭亡，亚当感觉直到现在这道城墙才真正断裂，就在他的眼前，无声崩塌。

亚当拼命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以至于表情怪异。他放慢了马儿的速度，缓缓地前行。这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间回头远眺。什么都没有，一如既往的天气，一如既往的宁静，一如既往的——让他烦躁。他看不到废墟，看不到火光与浓烟。昨夜的恐惧似乎被阳光所驱散，亚当回过头来，看着城墙后道路两旁拔地而起的山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呼出，然后终于不再犹豫，与他的黑马一起跨过了城墙。 直到走出老远，他再次回头看着那道城墙，感觉自己就像那城墙一样，有一部分属于他的东西断裂了，永远不会再联接。

但是，他一点也不觉悲伤恐惧，他心里充斥着巨大的喜悦前进着，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