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愚者
或许,甘果瓦的一生注定要流浪。

他位于艾尔文森林西南部的第一个家于他五岁时被大火烧毁,逃出来的只有他和他姐姐养的白猫。衣衫褴褛的他抱着白猫坐在路边哭泣,路过的人都对他投以怜悯的目光,却没有人蹲下来抚慰他,更遑论带他回家。在太阳开始慢慢西沉的时候,终于有一片阴影在甘果瓦面前驻足。他抬起头,看见一双小而黑的眼睛,以及来人暴露在嘴唇外的森森白牙。

甘果瓦看着面前的豺狼人,那些大人们在他不乖时威胁他的话语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这里面几乎有一半都是关于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和它的同类。甘果瓦盯着豺狼人的眼睛,万念俱灰的他突然笑了。五岁的他第一次想到了死亡。这个念头竟没有带给他过多的恐惧,反而让他想起了他的父母还有爱笑的姐姐。他觉得这个词能够让他重新见到他的家人,于是他轻轻地闭上了双眼。他感觉到豺狼人灼热而潮湿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死亡却没有来临。他并没有像童话里的坏巫婆那样倒地不起。他茫然地睁开眼,看见豺狼人对着他打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甘果瓦竟然成了豺狼人的孩子。

豺狼人的生活方式与人类有着太大的不同。他们不吃香喷喷的面包,反之,他们猎杀小动物。好在火这一文明的象征已经在豺狼人的社会中普及,甘果瓦不用逼迫自己面对那些血淋淋的散发着热气的尸块。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瘦弱的甘果瓦在豺狼人的部族中并没有沦为备用食物,反而几个年长的豺狼人还教给他一些奇怪的技能——甚至包括,占卜。

甘果瓦的老师叫做塞格。这位拥有蓝色皮毛和深邃眼睛的豺狼人是部族中的守望者,会说简单的通用语。或许用“充满智慧”来形容一个豺狼人并不合适,但是在幼小的甘果瓦心中,塞格的确有资格被如此评论。塞格并不参与捕猎,他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翻阅手中印刷粗糙的书本,以及用塔罗牌占卜。那副塔罗牌的颜色已经斑驳不堪,纸牌边缘也露出了一丝丝的纸张纤维。可是就算是年幼的甘果瓦也看得出来,这副牌如此破旧并不是由于塞格的粗暴对待——塞格在摆弄塔罗牌的时候,总带着一丝不苟的小心。

“来,甘果瓦,我替你占卜。”塞格用毛茸茸的爪子蹭了蹭甘果瓦的脸。塞格总是喜欢这么做,他会小心翼翼的将尖锐的爪子收在掌心,然后用手背去触碰甘果瓦。“想算点什么?”

“以后的日子。”甘果瓦已经十岁了。风餐露宿的日子使得他比起同龄的孩子更为强壮。他的皮肤是健康的褐色,不怎么打理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他已经成了个地地道道的“野孩子”。可是多年的日晒雨淋并没有改变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带着温润的气息。

塞格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甘果瓦知道,他在微笑。他依旧小心地洗着牌,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一般。经过一系列的仪式之后,塞格将塔罗牌均匀地摊放在甘果瓦面前,示意他选取一张。

甘果瓦犹豫了许久,之后将手放在了正中的一张牌上。他掀开那张塔罗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尽管色彩已经剥落,他依旧能从上辨认出一个驻足于悬崖边上的小丑的形象。他知道这张牌的名字叫做“愚人”。他沮丧地将牌还给塞格,等待着他的解说。然而塞格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那个即将跌落悬崖却依旧一脸天真和自负的愚者。

“是好兆头吗?”

“是。”塞格微笑着用毛茸茸的爪子蹭了蹭甘果瓦的脸,然后转身离去。

那个夜晚,甘果瓦反复思考着那张“愚人”的含义,而后沉沉睡去。

 


将他惊醒的是一个粗犷的男声。

“嘿,这里还有个小鬼!”那个声音的主人抓住甘果瓦的手臂,将他拎了起来。甘果瓦茫然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冲天的火光。他几年以来的家被毁了。

甘果瓦从来没有如此地恨过谁。他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同类为什么不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反而将他得来不易的安妥生活付之一炬。那名健壮的冒险者眼中的兴奋在甘果瓦看来无疑是恶魔的狞笑。他对着那个男子的手臂用力的咬了下去。“该死!”他咒骂道,将甘果瓦扔在了地上,然后用手掌劈向了他的后颈。甘果瓦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甘果瓦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周围都是人群。他漠然的看着那些人,他们带着各异的眼神,好奇、鄙夷、怜悯、不屑,什么都有。

“你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会和豺狼人在一起?你是由它们抚养长大的吗?”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询问他。

“会。甘果瓦。他们救了我。是。”他简短的回答道,心中对于医生的用词非常不满。它们?应该是他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做作的欢呼声。然后一个高大的男子被推搡到他的面前。甘果瓦认出了他,他就是那天晚上摧毁了他的生活的凶手。他气愤地闭上眼睛,将头扭向了另一边。那个医生继续絮絮叨叨着,声称甘果瓦的存在是个奇迹,并宣布他将成为甘果瓦新的监护人。

重新回归人类社会并没有甘果瓦设想的那般美好。医生对他相当和蔼,甚至是有求必应,但是他总是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甘果瓦本来不以为意,直到医生因为一次急诊外出,将小本子遗落在他的书桌上。他翻开本子,只看了两行,他便气愤地将本子扔回了书桌。

“某月某日某时,患者有阅读行为。”
“某月某日,患者要求得到一副塔罗牌。予以满足。注:须进一步观察。”

甘果瓦明白,自己无非只是一个“患者”,一个研究对象罢了。再正常无比的举动在他的身上,都会变成“某某行为”,像是一只被圈养起来的珍惜动物,一举一动都被小心翼翼的监视着。他发现自己突然对这个社会失望无比。那一年,甘果瓦只有十一岁。

之后的日子,甘果瓦坦然地住在了医生的家里。既然自己是个稀世罕见的“研究对象”,也无需对于无偿供给自己衣食住行和教育的医生有过多的感激和愧疚。医生为他请了家庭教师,教授他语法、数学、礼仪,还有一些乐器。他每隔几个月都会为甘果瓦做体检,抽取一点他的血液用于研究,并且仔细地问他一些问题。每到这个时候,甘果瓦都会感到啼笑皆非。这些人类一定无法想象在他们看来暴力而原始的豺狼人社会也有所谓的“文化”。他们以为我五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茹毛饮血?

甘果瓦迅速地成长着,跟医生的关系也渐渐好转。他已经从一个“野孩子”转变为了翩翩少年。不可否认,甘果瓦是英俊的,童年的经历更是为他添加上了一层野性而神秘的魅力。每次跟随医生上街——他并不被允许单独出门,他都能感受到一种被注目的感觉。那些少女们总是容易沉迷在他温润的琥珀色的眸子里。然而那些少女们总是被自己的父母责骂。甘果瓦知道这一切的原由:即使他有着良好的教养,学会了人类的一切礼仪,他在暴风城人民的眼里,始终都是豺狼人的孩子。他们觉得他与那些“野兽”无异——残暴、冷酷、嗜血。但甘果瓦不在乎,现在的他衣食无忧,不用操心任何事情。他只需要安静地住在医生家里,自然就有大把的时间供他挥霍。他用塔罗牌占卜,就着黄昏写诗,坐在窗台上对着明月吹奏笛子。生活看起来安详而惬意。

然而这样的生活在医生的突然死亡后嘎然而止。

医生在外出急诊的时候被马车撞倒,后脑恰巧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马车主人惊恐地逃走了,直到第二日天色微亮才有人发现医生冰凉的尸体。甘果瓦知道这个消息后不住地颤抖,他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为医生做的占卜:医生饶有兴趣的请甘果瓦为他占卜他的一生。皇帝、太阳、星星,这些有着美好寓意的牌一张一张地被翻开,而逆位的“世界”却突兀的出现在了象征着结局的位置上。甘果瓦顿时有些尴尬,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医生解释这个不完美的结局。难道要说他一生飞黄腾达最终却落魄不堪吗?——然而现在甘果瓦却突然被告知:那个一生受人尊敬的医生已经毫不体面地死在了雨夜的水塘里。

医生死后,暴风城市民对于甘果瓦的不满骤然爆发,他第三次被迫离开自己已经熟悉了的生活环境。他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将塔罗牌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当他在卫兵的催促声中将包裹抗在肩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塞格为他做的那次占卜。自己现在的样子,不正像极了愚人?甘果瓦自嘲地笑了笑,昂着头跨出了暴风城雄伟的大门。当年的对话又一次萦绕在甘果瓦的耳畔,而他开始渐渐明白了塞格说那是好兆头的原因——即便愚人的一生都是无法避免的流浪,但所幸他从未低下他高贵的头颅。